20—30年代前期,是国学研究的鼎盛期。由于在新文化运动中暴得大名的胡适等人提倡整理国故,使得国学研究成为时尚。国学教育和研究机构竞相设立,不仅青年后学踊跃投考,还引起社会的广泛关注;专门杂志和出版社纷纷出台,一些报刊则特辟国学专栏,以论文、专著、教科书和丛书的形式发表了大量国学论著;既有的国学倡导者仍继续鼓吹,一批少壮新进之士又加入行列;标榜国学的学术性结社明显增多;回应者除集中于京沪外,还扩展到西北、东北、闽粤及香港等地。
由五四新文化鼓动起来的国学热潮,一开始就与从欧美输入的科学主义联袂而至。毛子水发表于《新潮》杂志第1卷第5号(1919年5月)的《国故与科学的精神》,直陈国故学是现在科学的一种,“必须具有‘科学的精神’的人,才可以去研究国故”,“科学的精神”是研究国故学的根本。虽然清代汉学家的方法也有科学的精神蕴含其中,但那是不自觉的,“最容易有弊”。要将不自觉转变为自觉,应当取法近三百年发展起来的现代科学精神,即欧西文明[32],也就是胡适在《新思潮的意义》一文中所说:“研究问题,输入学理,整理国故,再造文明。”[33]然而,在欧化热浪中,胡适的这一点理性仍被斥为“钻到烂纸堆里去白费劲儿”。为了免于误导青年的罪责,胡适后来表示“深深忏悔关于研究国故的话”,声称自己不存卫道的态度,也不想从中寻求天经地义来安身立命[34],而是要“捉妖”和“打鬼”,“化黑暗为光明,化神奇为臭腐,化玄妙为平常,化神圣为凡庸”,“要人明白这些东西原来‘也不过如此!’”以国故学者判断旧文化无用的结论,“使少年人一心一意地去寻求新知识和新道德”[35],并宣称国学是条“死路”。这样,整理国故实为“介绍欧化”的前驱。受此影响,在世界潮流面前有落伍之感的部分南社社员组成新南社,“愿一弃从前纤靡之习”,一面“整理国学”,一面“引纳新潮”[36]。
对于胡适等人的科学,章门弟子的《国故月刊》固然不满,南京东南大学的《学衡》派也不以为然。这个以归国留学生为核心,主张昌明国粹,融化新知的同人杂志,与胡适等人争论的焦点其实是输入西学的正统和研究学术的纯正。其简章规定,于国学则主以切实之工夫为精确之研究,“于西学则主博极群书,深窥底奥,然后明白辨析,审慎取择,应使吾国学子,潜心研究,兼收并览,不至道听途说,呼号标榜,陷于一偏而昧于大体也”[37],隐指胡适派的伪西学或伪学术。两派的是非曲直暂且不论,由此升温的国学热,在教育和研究领域引起连锁反应。自1922年北京大学成立文科研究所国学门之后,清华、厦门、燕京、齐鲁和东南大学等校相继组建国学研究所或国学院,辅仁、厦门、东北、西北、大夏、中国、齐鲁、正风等大专院校成立或改建了国学系或国学专修科。在1928年召开的全国教育会议上,甘肃教育厅提出《融合并发扬中华民族文化案》,要求从融合五族文化入手,巩固共和。其八项办法中的两条,一是大学院设立国学研究所,以整理国故;一是全国各大学均设国学专科[38]。
学术上最能体现国学与西学关系的,当属国学研究所和国学院。其建制按照近代西学分类设科,其研究方法与课程遵循国际学术范式。北大国学门分设文字学、文学、哲学、史学、考古学等5个研究室,并相继创立歌谣研究会、风俗调查会、整理档案会、古迹古物调查会(后改名考古学会)、方言调查会,以贯彻其学术宗旨。清华研究院国学科融合中国书院与英国大学制,分中国语言、历史、文学、音乐、东方语言,另设考古学陈列室[39]。燕京大学国学研究所确定的国学范围是,历史、文学、哲学、文字学、考古学、宗教、美术[40]。东南大学国学院计划分科学、典籍、诗文三部,从学说、图谱、器物三方面,运用各种相关学科的方法,研究中国的民族、语言文字、思想学术、文学、诗词曲剧、美术、天文数学、法制、经济学、交通及国际交通、农商工业、哲学、教育、宗教风俗等历史现状[41]。齐鲁大学国学研究所分中国哲学、史地、文学、社会经济四科[42]。厦门大学国学院筹备之际,该校文理商教各科主任均参与其事,结果所订章程囊括一切,分历史古物、博物(指动植矿物)、社会调查、医药、天算、地学、美术、哲学、文学、经济、法政、教育、神教、闽南文化等14组,后招聘到北京大学国学所的几位骨干,组织上基本继承北大风格,设语言文字学、史学及考古学、哲学、文学、美术音乐等5组,并组织风俗调查会[43]。这些设置,均突破了传统学术七略、四部等分类,体现了近代西学的精神。
形式改变,是内容变化的表现。国学虽是中国固有学术的代名词,机构却是现代教育组织的一部分。各国学院校系所的课程均增添西学,即使传统科目,也依据现代学术规范重新编排。厦大国学系要求选修普通发音学、比较语言学、修辞学、英国文学史、西洋美术史、人类学、美学概论、印度和泰西哲学。齐鲁大国学系增设了逻辑学、文学史、文字学、修辞学等课程。中国大学国学系在吴承仕的带领下,改革课程,增设了唯物辩证法、政治经济学、西洋文学史、新俄文学选读及由新学者讲授的中国历史哲学课。就连无锡国学专科学校,其学生所开列的最低限度国学书目也有常识一类,包括史地学、哲学、论理学、政治学、社会学、经济学、自然科学、教育学、心理学、数学和英、日文[44]。
研究机构的课程设置与指导学生更接近国际学术规范。被胡适称为可以代表“‘整理’是用无成见的态度,精密的科学方法,去寻求那已往的文化变迁沿革的条理线索”之精神的北大国学门,有林玉堂开设的“中国比较发音学”和“标音原则”班,讲解以国际音标注国语及方言的方法,考定中国重要方言的音声。其方言调查会宣言书特意指明中西治学方法不同,“今日方言调查范围,非仅区区训诂学中之一事,而实为与音韵学、殖民史、印度支那语言学等不可分离的一种研究。”[45]而风俗调查会将风俗调查视为“研究历史学、社会学、心理学、行为论、以及法律、政治、经济等科学上不可少的材料”[46],并批评一般人对这门学问的轻蔑[47]。古迹古物调查会认识到考古学范围广,发展会员时特别提出:“应网罗地质学、人类学、金石学、文字学、美术史、宗教史、文明史、土俗、动物、化学各项专门人材协力合作。”[48]清华研究院目的有二:一是对西方文化宜有精深之研究,二是对中国固有文化之各方面须有通彻之了解[49]。考试科目除经史、诸子、文学、小学外,有世界史、统计学、人类学、西洋哲学、中国哲学、普通语音学、心理学、声学、数学,以及东西交通史、东方语言学、西人之东方学和多种外国文,普通演讲和指导科目则有历史研究法、中国文化史、东西交通史、普通语言学、方音学、现代方言学、人文学、考古学、人体测验等。厦大国学院成立时,主任沈兼士认为:“现时欲研究古学,必得地质学、人类学、考古学、古生物学等等,作为参考,始有真确之可言”[50]。该院师生的选题均偏重上述方面。
对于中国固有学术,国学研究者在继承干嘉汉学实事求是精神的基础上,吸收欧美现代学术的方法,扩展视野,建立规范,创造出“新国学”或“适应新潮的国学”。当时尚在留学的刘复说:“我们只须一看北京大学研究所国学门中所做的工,就可以断定此后的中国国学界,必定能另辟一新天地,即使是一时还不能希望得到多大的成绩,总至少能开出许许多多古人所梦想不到的好法门。我们研究文学,决然不再做古人的应声虫;研究文字,决然不再向四目苍圣前去跪倒;研究语言,决然不再在古人的非科学的圈子里去瞎摸乱撞;研究歌谣民俗,决然不再说五行志里的鬼话;研究历史或考古,决然不再去替已死的帝王做起居注,更决然不至于因此而迷信帝王而拖大辫而闹复辟!总而言之,我们‘新国学’的目的,乃是要依据了事实,就中国全民族各方面加以精详的观察与推断,而找出个五千年来文明进化的总端与分绪来。”[51]甚至干嘉汉学也遭致批评。日本学者注意到,“支那学者多不解科学的方法,犹清代学者之考证学,实事求是,其表面以精巧的旗帜为标榜,然其内容非学术的之点不少,资材之评判,亦不充分,论理亦不彻底,不知比较研究之价值。今日观之,乃知从来支那学者之研究方法,缺陷甚多,具有新思想之支那少壮学者亦承认此缺陷(观《国学季刊》第一卷第一号之发刊宣言)。”[52]胡适曾经感叹道:“三百年的古韵学抵不得一个外国学者运用活方言的实验,几千年的古史传说禁不起三两个学者的批评指摘。然而河南发现了一地的龟甲兽骨,便可以把古代殷商民族的历史建立在实物的基础之上。一个瑞典学者安特生(J.G.Anderson)发见了几处新石器,便可以把中国史前文化拉长几千年,一个法国教士桑德华(Pere Licent)发见了一些旧石器,便又可以把中国史前文化拉长几千年。北京地质调查所的学者在北京附近的周口店发见了一个人齿,经了一个解剖学专家步达生(Davidson Black)的考定,认为远古的原人,这又可以把中国史前文化拉长几万年。向来学者所认为纸上的学问,如今都要跳在故纸堆外去研究了。”[53]胡适对中国固有学术的轻易否定多少是出于自辨,而所说欧洲学术对国学研究的冲击,则大体不错。与欧美日本考古学、语言学、比较宗教学发达的情形相对应,国学研究取得长足进步的领域,几乎都与这些学科相关联。1923年胡朴安在总结国学发展趋势时指出:“顷岁以来,隐忧之士,鉴于国学之衰落,以为国学将绝也,而不知国学已动复兴之机。一种学术,必有他种学术与之接触,始能发生新学术之径途。因欧洲哲学之影响,研究诸子学者日多;因欧洲言语学之影响,研究六书学者日多;因欧洲美术学者之影响,研究群经古史学者日多。不过草莽初群,而口径未分,孚甲已萌,而灿烂未现。苟努力不已,则民国之学术,必能迈前世而上之。”[54]被陈寅恪称为中国近代学术界最重要之产物的王国维的学术内容与治学方法,地下实物与纸上遗文互相释证,异族故书与吾国旧籍互相补正,外来观念与固有材料互相参证,即体现了中西学的融会贯通。北大《国学季刊》编辑略例规定:“本季刊虽以‘国学’为范围,但与国学相关之各种科学,如东方古语言学、比较语言学、印度宗教及哲学,亦予以相当之地位。”该刊虽文言与白话兼收,但一律横排,并用新式标点,开一代新风。可以说,这一时期的国学研究,从形式到内容,都有欧洲汉学的影子在。
三
国学研究所受西学的影响,还体现于倡导研究者的教育背景。许多著名的国学大家,都有过留学经历或学习、传播过西学。梁启超在近代输入西学方面,范围之广,影响之大,无人企及。罗振玉则与欧洲、日本的一流汉学家保持广泛而密切的联系。国粹派领袖骨干如章太炎、邓实、刘师培等人也是传播西学的健将[55]。最具象征意义的是国学保存会的支柱邓实与黄节,一面借《政艺通报》系统输入西学,一面以《国粹学报》提倡国学。为了吸收域外之学以治中国固有之学,他们或自己努力学习外文,或鼓励弟子学习外语,其中一些人能够基本掌握几门外文,如梁启超学过英、日、法文,章太炎学过日文、梵文。至于国内外新式学堂毕业者,多会一门以上的外文,有的还精通多种外语。
20年代以后,国学研究者继续保持趋新态势。北大国学门委员会成员大都有留日或留美学历,风俗调查会由张竞生发起并任主席,方言会由林玉堂任主席,《国学季刊》编委会由胡适任主任。而没有洋学位者则感到很大的压力。据说刘复留欧即因胡适激将。清华研究院的导师和讲师中,四位有留学经历,梁启超则长期生活于国外。至少在该校学生看来,王、梁是国学名宿,而赵、陈、李则是“西学精通之士”[56]。陈寅恪在该院所讲全是欧洲汉学的正宗,后因几乎无人能懂,不得不改成较易理解的课程。厦大国学院成员基本来自北大,续任主任张星烺也曾留学美、德。齐鲁大学国学研究所中,周干庭、胡立初、李云林留学日本,余浩、慈丙如、张锡嘏、胡道远毕业于美国,舒舍予曾任教于英国[57]。燕京大学国学所中,许地山留学英美,谢婉莹留学美国,后又加入张星烺,刘廷芳、黄子通、马鉴等也毕业于异域。即使未曾留学者,也大都是国内新式学堂毕业,学术上积极求新。如北大的顾颉刚、容庚、容肇祖、魏建功、常惠、董作宾等。与此相对,一些当时人看来真正的守旧学者,则未与其事或被排斥在外。北大桐城派已完全失势,黄节、陈汉章、叶瀚等只是偶尔参加各学会的活动,有时还故意唱些反调。在国学门第四次恳亲会上,即将赴欧的胡适宣称钻故纸堆治国学是条死路,而生路为一切科学。叶瀚即说:“行年将六十有五岁,从事考古,时已不及。适之先生希望犹大;我但愿在死路上多做点收集工夫,而让后人好开生路,将材料供给参考。因现在死路上材料供给过少,所以在北大授课,讲义毫无精采”[58]。北大的以新划线引起外界人士的不满,认为:“北大党派意见太深,秉事诸人气量狭小,其文科中绝对不许有异己者。而其所持之新文化主义,不外白话文及男女同校而已。当其主义初创时,如屠敬山等史学专家皆以不赞同白话文而被摈外间,有知其内容者皆深不以其事为然。”[59]厦大也有类似情形。当时任教于该校的陈衍,是著名的国学大家,并主办《国学专刊》,先后入社者达50余人,却未参与国学院的筹组和学术活动。其高足叶长青此时反被金陵大学聘走。
近代国学研究阵营中,还有一批欧美和日本汉学家的活动及作用引人注目。北大国学门研究规则规定:可随时聘请国内外学者为专门演讲;研究生有必要时,可聘请国内外专门学者指导研究;并可聘请外籍学者为导师和通信员。该所曾先后聘请俄国的钢和泰、伊凤阁为导师,法国的伯希和、巴脑尔特,日本的今西龙、泽村专太郎、田边尚雄,丹麦的吴克德、德国的卫礼贤等为通信员。齐鲁大学国学所聘请加拿大学者明义士教授甲骨文和商代文化。厦大国学院有瑞士学者戴密微参与其事,任筹备总委员会委员[60]。清华研究院聘请钢和泰为名誉通信指导员。他们或以学术专长引进国际最新研究成果,推动国际东方学的发展,增加国际社会对东方文化的兴趣与关注,或利用社会联系和学术地位促进中国学术界与世界同行的交往。其中伯希和于敦煌学,钢和泰、戴密微于语言学、佛学,伊凤阁于西夏学,田边尚雄于中国乐律,均给中国学术界很大影响和帮助。
西方汉学研究很大程度上受来华传教士的兴趣与活动的影响,而这种兴趣与活动一直持续,不少人长期在中国研究古代文献典籍,调查地方方言和习俗。第一次世界大战后,西方中心和基督教文明优越的观念遭受重创,对东方文明的兴趣与爱好增强。而中国本土在教育领域掀起了非基督教运动,教会与非教会大学的欧化教育受到猛烈冲击,清华学校学生因此感到很大的社会压力,该校增设国学研究院,目的之一,就是为了改变形象,收效明显。教会学校本来也重视中国传统文化的教育,只是方式过于老套。面对形势,由燕京大学校长司徒雷登发起中国化改革,加强国学研究,利用霍尔基金在燕大和齐鲁大学建立国学研究所。厦大创办国学院,则由于陈嘉庚、林文庆等华侨对中国文化的依恋。林受聘时问本校宗旨,“究竟注重国学抑或专重西学”。陈答称两者不可偏废,“而尤以整顿国学为最重要”[61]。
这一时期的国学研究机构与个人,十分注重了解欧美、日本等国关于中国研究的学术动态,积极加强与国际学术同行及组织的联系交往。北大国学门通过通信员伯希和向亚洲学会介绍本所情况,交换刊物,并委托他代表国学门出席在开罗召开的万国地理学会。这次会议被视为学术中心由欧洲向全世界扩展的起点[62]。该学门还希望了解苏俄学者的情况,请赴苏俄考察开会的李仲揆、陈惺农演讲苏俄关于东方学术情形。李、陈认为:“俄国学术上的特色许多不与西欧相同,在人类学和考古学的方面,他们的材料实在不少,我们很有可以合作的地方”,并着手联系[63]。此外,该学门曾与日方协商在北京用庚子赔款联合组建文科研究所,派马衡等赴朝鲜参观汉乐郡汉墓发掘,与欧美专家几次组织联合考查团。清华研究院筹备之际即准备与由卫礼贤主持的德国“中国学社”建立合作关系[64],几位导师与欧美汉学名家如伯希和等交往很深,讲师李济则与美国毕士博合作到山西等地考古,后者预订有七八年的长期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