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其它地方又称为“真情”。在回答了“词应该怎么样”、“词有境界会怎么样”两个问题之后,紧接着的第2、3、4、5等四则所写的则是“境界有什么样的形态、种类”。关于境界的形态、种类,王国维有两种区分方法,一种侧重从境界的构成材料的角度来讲。第2则与第5则分别从“自然”与“理想”的关系将境界划分为“造境”与“写境”两种:造境是理想派诗人创造的虚构境界,写境是写实派诗人创造的与自然现实相似的境界。这一区分实际上是在讲文学与自然人生的关系。对于境界形态的另外一种区分侧重从物、我关系的角度来谈,这主要是《人间词话》第3、4两则的内容: 有有我之境,有无我之境。“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有我之境也。“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无我之境也。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古人为词,写有我之境者为多,然未始不能写无我之境,此在豪杰之士能自树立耳。[1](P142)无我之境,人惟于静中得之。有我之境,于由动之静时得之。故一优美,一宏壮也。[1](P142)
从词源上来看,“以我观物”与“以物观物”都是宋代理学家邵雍的话。邵雍的著作《观物篇》解释过什么是“观物”:“夫所以谓之观物者,非以目观之也。非观之以目,而观之以心也。非观之以心,而观之以理也。”[6](P122)这说明,“观物”并不是对于外物的观察了解,不是感性地反映外物,也不是理性对于外部事物的分析综合或抽象。其实质是指人对于身在其中的整个世界的态度和觉解,是人基于一定的精神境界观照事物、看待事物的态度。总之,观物不是西方认识论意义上的“认识”,而是在一定精神境界上对于事物本性的审美式把握。正因为如此,精神境界的层次决定了观物所见的层次:“以目观物,见物之形;以心观物,见物之情;以理观物,见物之性。”[6](P122)古代理学家追求的都是通过心灵境界的提升而达到“以理观物,见物之性”的最高层次。所以邵雍又说:“以物观物,性也;以我观物,情也。性公而明,情偏于暗。”[6](P123)可见,“以物观物”也就是“以理观物”。从唐代李翱的“复性”说开始,理学家们都将“性”视为高于“情”的境界而重性轻情,邵雍的观物论也不例外。那么,如何达到以物观物的境界呢?古代哲学所提供的途径是“破我”而“无我”,也就是把一己“小我”提升为与天地合一的“大我”。《庄子·齐物论》所谓“吾丧我”,《庄子·逍遥游》所谓“至人无己”是最早的理论,佛学论述破除“我执”的言论更是不胜枚举。“无我”一词在唐代以后颇为流行,如孟浩然有“会理知无我,观空厌有形”[7](P244)的诗句。王国维之前刘熙载《艺概》曾以“无我”之说论艺,如说司马迁文章“其秘要则在于无我,而以万物为我也”。[8](P13)王国维“有我”、“无我”说显然脱胎于上述言论。他所举的陶渊明的诗句,所表达的正是“纵浪大化中”的天人合一境界,其底蕴与中国美学传统为近。同时,王国维认为多数诗人只能创造“有我之境”,只有杰出的诗人才能创造“无我之境”。这表明他更推重“无我之境”,倾心于中国传统文化所追求的与天地合一的“大我”境界。因此,尽管这两条的内容与《人间词乙稿序》的意境结构论极其接近,我们也不宜夸大西方美学理论的影响。
在论述境界的特征时,王国维表现出更加明显的传统倾向。《人间词话》第6则说:“境非独谓景物也,喜怒哀乐,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1](P142)这则词话的第一句是对境界的解释,这一解释与佛学的境界论完全一致:境界既指景物这样的“外境”,也指第六识“意识”的对象——人的喜怒哀乐这样的“内境”。令人玩味的是第二句话。既然已经明确解释了境界的涵义,为什么又说“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呢?这表明王国维对于景物和人的感情都有两种区分:一般的景物与“真景物”,一般的喜怒哀乐与“真感情”。“真”成为理解问题的关键。
在中国古代文论中,真主要指一种与天相合的境界,如《庄子》说:“真者,精诚之至也”。[9](P661)庄子所说的“真人”与“至人”、“圣人”都是与道合一之人,是老子所说“返朴归真”、具有“赤子之心”的人。因此,这种意义上的“真”与一般的真实、认识论意义上的“真理”都不同,它主要是指合乎天性的性情之真。王国维对此多有论述,如《人间词话》第16则指出“词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1](P145)李后主生于深宫之中,阅世很浅,作为一国之主是缺陷,但是从另一方面看作为词人则是其长处。《人间词话》第17则甚至以他为例说“阅世愈浅,则性情愈真”。[1](P145)第18则词话又指出:“后主之词,真所谓以血书者也。宋道君皇帝《燕山亭》词亦略似之。然道君不过自道身世之戚,后主则俨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其大小固不同矣。”[1](P145)宋道君皇帝(徽宗)被金人俘虏后作《燕山亭》词,只不过慨叹自己的遭遇,没有深刻的思想内涵,远不如具有同样遭遇的李后主,词中所写感情上升到全人类的普遍感情。王国维又在第15则中说“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1](P144)“眼界大”与“感慨深”也就是“大境界”。因此,尽管第8则也说过“境界有大小,不以是而分优劣”[1](P143)的话,似乎不在乎境界的“大小”,但实际上王国维所看重的无疑是像李后主词那样的“大境界”。所以,词话第51条又称赞,像“明月照积雪”、“大江流日夜”、“长河落日圆”、“夜深千帐灯”这样的境界为“千古壮观”。[1](P153)从心灵境界的角度说,“真”就是“真我”(其实质也就是“无我”)。王国维在研究沈石田、恽南田的《二田画记》一文中,提出了“真我者得之于天,不以境遇易”[1](P137)的说法,表明其有关“真”的看法与“无我”的看法是一致的,都有中国古代老庄哲学的影子。与“真”相关的是自然。自然可以视为真的另外一种讲法,也是指天性的自然流露。词话第52条极力称赏“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的纳兰性德词“真切”,为“北宋以来”的唯一者,[1](P153)于此也可见出中国传统审美理想的流露。
由此可见,王国维主要从创作主体的角度指出了文艺境界产生的根源,认为诗人的人生境界是诗词境界的基础。《人间词话》中曾经明确地将自己的境界说与古代诗论联系在一起。第9条首先引用了严沧浪的“盛唐诸公,唯在兴趣”一段话,然后这样写道: ^然沧浪所谓“兴趣”,阮亭所谓“神韵”,犹不过道其面目;不若鄙人拈出“境界”二字为探其本也。[1](P143)
词话的删稿第13条又说:“言气质,言神韵,不如言境界。有境界,本也。气质、神韵,末也。有境界而二者随之矣。”[1](P160)这两条词话表明,王国维自觉地将自己的境界说与古代的“气质”、“兴趣”、“神韵”三种观点进行比较,认为只有自己的境界说才是“探本”之论,只有境界才是文艺作品之“本”,而其它三种则都是“末”。
应该承认,中国古代文论中的气质说、兴趣说,都是对于诗人主体特性的研究,只不过这二种说法无法将诗人超越常人的心灵境界突显出来,而神韵说则侧重于作品的接受效果,并非对于诗人主体特性的研究。凡此种种,使王国维觉得它们都不如直接提出境界,更能够明确地揭示文艺活动的根本条件:艺术家的心灵境界。这与王国维的诗学观念是紧密相连的。在《屈子文学之精神》一文中,王国维认为“诗歌者,感情的产物也”,其中想象的条件也必须“有肫挚之感情,为之素地”;[1](P33)《文学小言》则提出:“故无高尚伟大之人格,而有高尚伟大之文学者,殆未之有也。”[1](P26)所谓“肫挚之感情”、“高尚伟大之人格”,都是心灵境界的别称。《此君轩记》一文则以“岁寒三友”之一的竹为例,指出竹子的“超世之致,与不可屈之节,与君子为近”。[1](P132)所以,具有竹子之致、之节的古代君子,“其观物也,见夫类是者而乐焉,其创物也,达夫如是者而后慊焉”。[1](P132)画家画竹并非对于竹子的一般描绘、镜子式地反映,而是将“彼独有见于其原,而直以其胸中潇洒之致,劲直之气,一寄之于画,其所写者,即其所观;其所观者,即其所畜者也。物我无间,而道艺为一,与天冥合,而不知其所以然”。[1](P132)在这里,物与我是一体的,根本不存在认识与被认识、反映与被反映的关系。画家所画的是其“所观”者而不是客观存在的竹子,其“所观者”又是其“所畜者”,也就是画家自己的心灵境界。因此,画家画竹时所画的并非竹子,而是画家自己的心灵境界,此之谓“写意”。王国维在这里提及的“物我无间,而道艺为一”、“与天冥合,而不知其所以然”两句话,集中体现了庄子哲学的巨大影响。
由此可见,王国维的境界说所强调的并非什么“情景交融”,而是与情、景二要素相对的“观”,亦即心灵境界;文艺作品的境界只不过是诗人心灵境界的物态化,是艺术家对于心灵境界的一种肯定方式。将境界混同于意境表明:20世纪的美学与文学理论已经淡忘了中国传统文化注重心灵境界的特色。
参考文献:
[1]姚淦铭,王燕:《王国维文集》第1卷[M],中国文史出版社,1997。
[2]姚淦铭,王燕:《王国维文集》第3卷[M],中国文史出版社,1997。
[3]陈鼓应:《老子注译及评介》[M],中华书局,19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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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叶嘉莹:《王国维及其文学批评》[M],广东人民出版社,1982。
[6]陈来:《宋明理学》[M],辽宁教育出版社,1991。
[7]袁行霈:《中国文学史》第2卷[M],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
[8]刘熙载:《艺概》[M],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
[9]杨柳桥:《庄子译诂》[M],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