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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清文学中的“假洋鬼子”(1)-文化研究
来源:  作者:李兆忠  点击:次  时间:2001-08-29 00:00于哲学网发表

 

  这里作者触及到一个重要的文化现象,就是鲁迅深为慨叹的中国“酱缸文化”,西方的东西一到中国,就会被负面地吸收,化作旧文化的一部分。辛先生的翻译秘本貌似高深,说穿了,不过是一种投机取巧的工具,令人想起上海滩上流行的洋泾浜英语,以粗鄙的“本土化”方式,转译外国的词汇。辛先生奇货可居、待价而沽的《翻译津梁》,实际上是西方文化的杀手,外国的思想一经它的处理,就会变质,成为中国旧有思想的注释,正如王德威指出的那样:“这本新的秘笈提供了另一套字库和措辞法,只要对新的东西,不管哪个范畴,哪个场合都一律适用。这本秘笈告诉我们外国的事物并不格外稀奇,其实可以方便地‘拿来’就用,而新学亦只是像旧学一样,又是一套之乎者也的八股。移植知识的工作,只不过是重新命名而已——查到了准确的字典,把事物安上正确的名称,就大功告成了。‘现代’和西方思想来到了中国,却被转化成其消费者固有思想的最新版本。”(王德威:《翻译“现代性”》,见《想象中国的方法》)

  然而李伯元决不是那种具有批判精神的革命者,他忧国伤时,对风雨飘摇的大清朝廷并没有完全绝望,对中国的传统文化仍然抱有一线希望。小说第一回,他就让饱学之士姚士广发表一通具有宣言性的高论,表达了他的改良主义的政治立场:“我们有所兴造,有所革除,第一须用上些水磨工夫,叫他们潜移默化,断不可操切从事,以致打草惊蛇,反为不美。”可见,李伯元主张维新,但反对采取激烈的手段,反对排满的种族革命。小说末回,作者一反整体上讽刺的格调,隆重推出平中丞。在作者笔下,平中丞不仅清廉端正,有济世救国的雄才大略,而且“志趣高远,酷嗜风雅,金石书画,尤所擅长”,这样一位杰出的人物有幸为朝廷重用,作为“立宪”的重臣,被钦派出洋考察政治。作者显然将他视作大清国的中流砥柱而寄予无限希望。消息传出后,平中丞府上门庭若市,名利之徒趋之若鹜,面对这批投机者,平中丞一篇绵里藏针的谈笑,将其一并打发——

  你们诸位,各有专门,或是当过教习,或是当过翻译,或是游历过的,或是保送过的,或是办过学务的,或是办过矿务的,或是充过幕友的,或是做过亲民之官的,人才济济,美不胜收。诸公具此聪明,具此才力,现在都想趁这个出洋机会,图个进身之阶,这也是诸公的苦心孤诣,兄弟何敢辜负。但兄弟有个愚论:书上说得好:立德、立功、立言,这三项都可以并进不朽,倒不是以富贵穷达论的。诸君的平日行事,一个个都被《文明小史》上搜罗了进去,做了六十回的资料,比泰西的照相还要照得清楚些,比油画还要画得透露些,诸君得此,也可以少慰抑塞磊落了。(略)至于兄弟,才识浅陋,学问平常,此番蒙上头的意思,派出洋去考察政治,顺便阅历阅历,学习学习,预备将来回国,有所陈条,兴利的地方兴利,除弊的地方除弊,上补朝廷之失,下救社会之偏,兄弟担着这个责任,时时捏着一把汗。诸君流芳遗臭,各有千秋,何必在这里头混呢?

  这不啻是一篇声讨“假洋鬼子”的檄文,包含着拔乱反正的强烈冲动,骨子里仍然是保守的“中体西用”信念。

  正因为如此,李伯元才对这个洋字号族群不分青红皂白,一杆子统统打落水,使一些西化精英也淹没在这个泡沫中,比如劳航芥,按书中的交代,劳十二岁就到陆师学堂读书,后不满意学校的教育,自费到日本留学,从先进小学校一直读到有名的早稻田大学,学习法律,读了两年又嫌日本大学程度太低,跑到美国进了纽约的卜利技大学继续学法律,毕业后到香港挂牌开业,成了中国人第一个在香港当律师的人。可见,劳航芥应当是与容闳、严复同一级别的现代文化精英。然而,李伯元却把他写成一个没有操守、崇洋媚外、见利忘义的小人,一再让他出洋相——

  一到上海,就搬到礼查饭店,住了一间每天五块钱的房间,为的是场面阔绰些,好叫人看不出他的底蕴。他自己又想,我是在香港住久的人了,香港乃是英国的属地,诸事文明,断非中国腐败可比,因此又不得不自己看高自己,把中国那些旧同胞竟当作土芥一般。每逢见了人,倘是白种,你看他那副胁肩谄笑的样子,真是描也描他不出,倘是黄种,除日本人同欧洲人一样接待外,如是中国人,无论你是谁,只要是拖辫子的,你瞧他那副倨傲的样子,比谁都大。

  然而,作者偏偏让劳航芥遇上一个“生性就不喜欢外国人”、有民族气节的妓女张媛媛。张媛媛误将他当成外国人,对他十分冷淡,劳亮明了真相,还是不行,张媛媛不喜欢他这身“假外国人”的打扮。为了博得张媛媛的欢心,劳航芥只好改装,买一条假辫子装上,穿上长袍马褂,一个趾高气扬的“假外国人”,一眨眼变成了长袍拖辫的中国人。

  劳航芥来到了风气未开的内地安徽,犹如珍奇动物进了闹市,成了围观对象。他飞扬跋扈,视中国民众为草芥,住旅店时不见了手表,就一口咬定被盗,连讹带诈,向店主强索二百大洋,旅店几乎因此而破产。手表后来找到了,劳也不声明归还店主的钱。劳的恶行,终于得到报应。第五十四回,劳航芥到一家戏院解闷,因不懂装懂乱鼓掌,惊扰了旁边观众,惹出事端——

  他旁边有两个人,看戏看出了神,被他一拍巴掌,不觉吓了一跳。扭转头来一看,见是一个洋人,后来上上下下瞧了几遍,见他眼睛不红,头发不黄,明明是个中国人改扮的了,嘴里便打着他们安徽的土语,说:“这个杂种,不知是那儿来的?好好一个中国人,倒要去学外国狗。”劳航芥在安徽混了大半年了,有些土语他都懂得,一听此话,不觉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站起身来,伸手过去,就在那骂他的人身上打了一拳,底下一伸腿又是一脚。那人不知道他的来历,见他动手,如何答应?嘴里嚷道:“反了,反了!天下有无缘无故的就打人的么?”一面说,一面便把劳航芥当胸一把扭住。劳航芥是学过体操的,手脚灵动,把身子往后一让,那人摸了空;劳航芥趁势把他一把辫子揪住,按在地上,拳头只往他背心上落如擂鼓一般,一时间人声如沸,有些无赖,远远看着是外国人打了中国人,都上前来打抱不平。这一着,劳航芥却不曾防备,一松手,地下按着的那个人向上爬了起来,对着劳航芥一头撞过来,劳航芥刚刚闪过,背后有个打拳的,看准了劳航芥的腰眼里当的一拳。劳航芥登时头昏耳响,一些力气也没有了。余外的那些人看见有人动了手,众人都跃跃欲试。劳航芥一想,好汉不吃眼前亏,趁势一个翻身,望外一溜,其时棍子也丢了,帽也被人踏扁了,衣裳也撕破了,劳航芥一概顾不得了,急急如丧家之犬,茫茫如漏网之鱼,一口气跑回公馆。

  同样,对劳航芥擅长的西学,李伯元也是不遗余力地贬损。劳航芥精通英语,作者偏偏让他碰上德国人,法国人,还有俄国人,让他英雄无用武之地,狼狈不堪。粗鲁无文、好赶时髦的黄抚台并不知道洋文还有那么多的名堂,只觉得花重金雇了一个只懂一国外语的洋务顾问,实在吃亏,结果就把他晾了起来,无趣之下,劳只好自己递出辞呈,一走了之。劳航芥在中国内地到处碰壁,洋相百出,无疑是李伯元“中体西用”信念的一种想象性胜利。

  然而李伯元并不是那种昧于大势的人,他自幼成长于风气开化的江南,随洋教士学过英语,后来到十里洋场的上海办报,还到日本游历过,眼界远比一般人开阔,所以,他才赞成维新,并对顽固僵死的守旧派持否定的态度。在《中国现在记》里,李伯元对冥顽不化、不识时务的朱侍郎持讽刺态度,朱侍郎拒绝一切洋物,到了可笑的地步,回家奔丧时间紧迫,同僚劝他坐火轮,被他拒绝,还说:“兄弟从小到如今,凡有鬼子的东西,一直没有用过,倘若一朝失节,便做了名教中的罪人。老兄还是成全了兄弟罢。至于用夷变夏,那是断断乎不敢的。”在他眼里,那些鼓吹维新的人士,都是些“剃了辫子要到外国当奸细去的”。然而李伯元毕竟还是中国传统文人性情,在“利益”与“文化”之间,价值天秤更加倾向于“文化”,这也是当时许多中国文化人共同的价值选择与文化操守。这没有办法,对于这些人来说,西方的物质文明再发达,科学再昌明,技术再先进,终究属于“形而下”的东西,无法与“形而上”的中华文明相提并论,而他们的西学修养,他们对西方社会的了解,也远未达到五四那一辈学人的深度。因此,他们虽然领教了西方的船坚炮利与强大的实力,为了现实的“利益”而背叛自己的文化道统,对于他们来说是无法接受的——至少在情感上如此。由此,我们才能更深刻地理解王国维自沉昆明湖的含义,那是老一辈中国学人文化操守的极端性表现。

  公平地看,如果是在一个正常的时代,李伯元的主张未必不正确,然而,历史已经到了天翻地覆的时刻,正常有序的渐进已属不可能,在“利益”与“文化”不能兼顾的情况下,为了民族的生存,放弃固有的文化,选择“西化”的道路,是一部分中国知识分子的必然之举,当然无可非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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