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述两种思路应该说都不失为实际可行的策略,各有可取之处,无奈结果还是不可避免地应验了张笃庆的论断:“西汉乐府隶于太常,为后代乐府之宗,皆其用之于天地群祀与宗庙者。其字句之长短虽存,而节奏之声音莫辨。若挦摭其皮肤,徒为拟议,以成其腐臭耳。”失去音乐的凭借,拟者大多只能从字词章句上模仿,结果就不免于冯班举出的那些荒唐例子。早在万历中,于慎行就尖锐地批评了“后七子”的拟乐府:“近代一二名家,嗜古好奇,往往采掇古词,曲加模拟,词旨典奥,岂不彬彬?第其律吕音节已不可考,又不辨其声词之谬,而横以为奇僻,如胡人学汉语,可诧胡,不可欺汉。令古人有知,当为绝倒矣。”(29)清初邵长蘅《古乐府钞序》论乐府之音亡后,李白创调,杜甫创题以至明七子之拟作:“皆文人学士铅椠之业,留连篇什之助,而声音之道微已。故唐人之拟乐府,离也,并音与调与辞而离之者也;明人之拟乐府,合而离也,并音与调而离之,其合者辞而已,犹之乎离也。”这就是说当音、调已不合时,光词合已毫无意义,言下之意是还不如不作。
这决不是某一个诗论家独有的看法,就我所见,从晚明以来有相当一部分诗家是持这种态度的。比如詹去矜即主张“乐府可无作也”,他认为《三百篇》就是乐府,直到唐人近体、绝句无非都是乐府,杜甫自《兵车行》、“三吏”、“三别”等“自是乐府胜场,何必更摹古作者之名哉”?鉴于时流“每诗集一帙,标题乐府大半,至有声律不谐,音节都舛,犹然仍古乐府之名”的风气,他以两个理由断言乐府不必作:一是“如《大风》、《垓下》、《易水》、《秋风》古人已臻极至,无容更赘一词”;二是“如《陌上桑》、《秋胡行》、《君马黄》、《战城南》种种名目,古人缘情写照,原自不可无一,不必有二”。若强拟其词,必致“工者不免优孟抵掌之诮,拙者至有葫芦依样之讥”的无聊结果。(31)贺贻孙《诗筏》也说:
汉人乐府,不独其短篇质奥,长篇庞厚,非后人力量所及;即其音韵节目,轻重疾徐,所以调丝肉而叶宫徵者,今皆不传。所传《郊庙》、《铙歌》诸篇,皆无其器而仅有其辞者。李太白自写己意,既与古调不合,后人字句比拟,亦于工歌无当。近日李东阳复取汉、唐故事,自创乐府。余谓此特东阳咏史耳,若以为乐府,则今之乐非古之乐矣。吾不知东阳之辞,古耶今耶?以为古,则汉乐既不可闻;以为今,则何不为南北调,而创此不可谱之曲?此岂无声之乐、无弦之琴哉?伯敬云:“乐府可学,古诗不可学。”余谓古诗可拟,乐府不可拟,请以质之知音者。(32)
这段话与冯班的思路和论证都很相似,但结论不一样,认为乐府不可拟。还有曾灿,曾编选近人诗为《过日集》,“凡例”有云:“诗可被之金石管弦,乃名乐府。古篇题虽存,而其法自汉后亡已久矣。后人沿习为之,问其命题之义则不知,问其可入乐与否则不知,作者昧昧而作,选者昧昧而选。然则今人用古乐府题者,虽极工,但可言古诗,不可言乐府也。故兹选不立乐府一体,统以杂言古诗概之,以别于五言、七言古诗耳。”不选今人所作的乐府诗,同样表明他不赞成写作乐府的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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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顾前代和同时诗家对乐府的看法,我们就不难理解,冯班乐府论的“最为通达”具有什么样的意义了。在承认音乐亡失这一既成事实后,乐府写作不仅未因去掉音乐框架而自由,实际上反而更陷入无法可依的体制困惑中。诗论家对乐府特征的多向度概括,治丝益棼,更让人无所适从。在这种情况下,冯班解构了乐府词与乐的关系,就使人对音乐的追怀彻底断念;同时将乐府写作方式汰存为赋古题和自出新题二种,又示人坦易可行之途,给了写作乐府的人一个平常心。可以说,乐府学到冯班乃是一大结穴,前人对乐府和拟乐府的困惑至此始得廓清。的确,自冯班之论出,诗家对待乐府的态度就发生了转变,尽管仍有辨体者如施补华坚持主张“古诗贵浑厚,乐府尚铺张”之类,(33)但总体上人们对乐府的关注和焦虑冷淡了许多,甚至还出现取消乐府的主张。
至迟到清代中叶的诗论中,我已看到将乐府纳入古诗或归于歌行两种取消乐府的意向。主张纳入古诗的,有乔亿《剑溪诗说》卷一:“古乐府无传久矣,其音亡也。后人乐府皆古诗。”他举例说:“乐府与古诗迥别。如《汉十八曲》及《鸡鸣》、《乌生》、《陌上桑》、《相逢》、《狭路》等篇,乐府体也;晋以下拟作,古诗体也。《秋胡行》,如曹氏父子,乐府体也;傅休奕、颜延年,古诗体也。”(34)这等于说后人作乐府就当作古诗好了。主张归于歌行的,有延君寿《老生常谈》:“乐府不传久矣,历朝纷纷聚讼,究亦不知何说近是。李、杜偶为之,皆以现事借乐府题目,不另立名色,即杂于歌行中,最是。若只就题面演说,则了无意味,可以不作。张、王、铁崖皆不能近古,成其为张、王、铁崖之歌行诗可耳。”(35)这也是示人作乐府当法李、杜,混同于歌行之体。最激进的是李重华,连歌行和古诗都不考虑,只就字数命名。他说:“余谓今人作诗,何必另列乐府?缘未曾谱入乐章,纵有歌吟等篇,第指作五言、七言、长短杂言可矣。”(36)这应该能代表后人对乐府的一般态度。这样一种观念也影响到人们对前代作品的认识。李其永《漫翁诗话》有云:“杜甫之前、后《出塞》,自是五言古诗,题目有类乐府而实非乐府也。如刘济《出塞曲》、耿《入塞曲》俱附曲名,并不得作横吹等曲看。杜甫又有《前苦寒行》、《后苦寒行》,亦犹此意,不可作乐府辞读也。”(37)如此看唐人乐府,已和冯班的立足点相去很远,但却不能说与冯班的学说没有关系,这恐怕是冯班本人也想不到的。
①钱谦益:《牧斋初学集》卷三二《冯定远诗序》,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中册第939页。
②王应奎:《海虞诗苑》卷四,古处堂刊本。
③《二冯批才调集》冯武跋:“默庵得诗法于清江范德机,有《诗学禁商》一编,立十五格以教人,谓起联必用破,颔联则承,腹联则转,落句则或紧结,或远结。钝吟谓诗意必顾题,固为吃紧,然高妙处正在脱尽起承转合,但看韦君(《才调集》)所取,何尝拘拘成法?圆熟极则自然变化无穷尔。”康熙四十三年汪瑶刊本。
④陈祖范:《海虞诗苑序》,《海虞诗苑》,古处堂刊本。又翁心存《知止斋诗集》卷二《论诗绝句》亦云:“红豆山庄迹已陈,虞山诗学数谁深。默庵太峻湘灵僻,衣钵终须属钝吟。”光绪三年刊本。
⑤雪北山樵辑《花薰阁诗述》本卷首,嘉庆间刊本。丁福保《清诗话》即据以排印。
⑥我只见到黄保真等著《中国文学理论史》谈到冯班关于乐府的看法,见北京出版社1987年版,第4册第91—92页。
⑦(15)胡幼峰:《清初虞山派诗论》,台北国立编译馆1994年版,第275页,第284—285页。
⑧蒋寅:《王渔洋与康熙诗坛》第五章“王渔洋与清代古诗声调论”,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104—105页。
⑨(11)冯班:《钝吟杂录》卷三“正俗”,《丛书集成初编》本,第40页,第37—38页。
⑩“正俗”中近似书札的文字有可能是书札的辑存。《杂录》卷七“诫子帖”中论蔡襄、黄庭坚、米芾三家书一则下注《与叶祖德》,亦为一证。
(12)罗根泽:《乐府文学史》,东方出版社1996年版,第190页;王运熙《清商考略》,《乐府诗述》,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第199页。最近张煜《新乐府辞入乐问题辨析》(《西北师大学报》2005年第3期)考证,《乐府诗集》所收新乐府辞至少有50题曾经入乐歌唱,这与旧题音乐失传不矛盾。
(13)增田清秀:《乐府历史研究》,创文社1975年版,第8页。
(14)关于这个问题,最近的研究可参看钱志熙《齐粱拟乐府诗赋题法初探——兼论乐府诗写作方法之流变》,载《北京大学学报》1995年第4期;佐藤大志《六朝乐府诗的展开与乐府题》《日本中国学会报》第49集,1997年10月出版。
(16)郑骞:《唐诗长句考》,载《东吴文史学报》第6号,1988年1月出版。
(17)何忠相《二山说诗》卷三因冯班四例之说,也谓前二说较近是。乾隆刊本。
(18)洪为法:《古诗论》,商务印书馆1937年版,第7页。
(19)徐献忠:《乐府原》,《四库总目提要》著录于总集类存目,称“所见殊浅,而又索解太凿”。
(20)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卷二一,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1958年版,第290页。
(21)朱嘉征:《乐府广序》卷首,康熙刊本。
(22)毛先舒:《潠书》卷六,《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影印思古堂十四种书本,第210册,第733页。
(23)徐师曾:《文体明辨序说》,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年版,第102页。
(24)吴景新:《樵海诗钞》序,陆进《樵海诗钞》卷首,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所藏登雅堂笺精钞本。
(25)李明嶅:《古意新声十首并序》,《乐志堂诗集》卷三,康熙间李宗渭刊本。
(26)何文焕辑《历代诗话》本,中华书局1981年版,下册第769—770页。
(27)郎廷槐编《师友诗传录》张实居答:“乐府之异于诗者,往往叙事。诗贵温裕纯雅,乐府贵遒深劲绝,又其不同也。”
(28)郎廷槐编《师友诗传录》,丁福保辑《清诗话》,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上册第132页。
(29)于慎行:《谷山笔麈》卷八,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88—89页。原文标点有误,今为改正。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丁集于慎行传亦载其论乐府语,可参看(见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下册第547页)。
(30)邵长蘅:《青门簏稿》卷七,康熙刊本。
(31)侯玄汸:《月蝉笔露》卷上引,民国二十一年黄天白上海排印本,第26页。
(32)贺贻孙:《诗筏》,郭绍虞辑《清诗话续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1册第150页。
(33)施补华:《岘佣说诗》,丁福保辑《清诗话》,下册第976页。
(34)乔亿:《剑溪诗说》,郭绍虞辑《清诗话续编》,第2册第1074—1075页。
(35)延君寿:《老生常谈》,郭绍虞辑《清诗话续编》,第3册第1803页。
(36)李重华:《贞一斋诗说》,丁福保辑《清诗话》,下册第928页。
(37)李其永:《漫翁诗话》,台湾大学久保文库藏李景林、李景文刊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