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不认为,上述这些突如其来的事端,基本上都是宝黛爱情惹的祸。
贾母此时对宝黛爱情是什么态度?宝玉挨打后之后,第三十五回,贾母、王夫人、王熙凤、薛姨妈、薛宝钗等一大群人,都去看宝玉。大家说了很多轻松的话,自然为的是让宝玉开心。可是宝钗突然在一旁笑道:“我来了这么多年,留神看起来,凤丫头凭她怎么巧,再巧不过老太太去。”这样露骨的话当着贾母的面讲,如果我说多少有一点当面奉承讨好的意思,恐怕宝钗难以辞其咎。可是好话谁不喜欢听呵。宝钗当场便得到了回报。因为谈起谁会说话谁不会说话,宝玉提到了黛玉。但贾母说:“提起姊妹,不是我当着姨太太的面奉承,千真万真,从我们家四个女孩儿算起,全不如宝丫头。”没有提黛玉,但黛玉显然也在那“不如”的一边。这是真的由衷的称赞,不是虚应故事。但也还是就品德行事而言,并不等于最后选中了宝钗。
故事发展到第五十回,宝黛爱情和贾母的态度增添了新的变数。
原来大观园里来了一位真正让贾母喜欢得动心的人物——薛宝琴。她是薛蟠堂弟薛蝌的胞妹,年轻貌美,又有“国际背景”。贾宝玉好像是着了魔,说“老天老天,你有多少精华灵秀,生出这些人上人来!”贾母喜欢得让宝琴跟她一处安寝。恰好下雪,贾母看到薛宝琴雪里折梅的样子,比画上还要好看。于是便细问宝琴的年庚八字和家境情况。薛姨妈看出贾母的心思,大约是要与宝玉求配,便吞吞吐吐地告诉贾母:“可惜这孩子没福,前年他父亲就没了。他从小见的世面倒多,跟他父母四山五岳都走遍了。他父亲是好乐的,各处因有买卖,带着家眷,这一省逛一年,明年又往那一省逛半年,所以天下十亭走了有五六亭了。那年在这里,把他许了梅翰林的儿子,偏第二年他父亲就去世了,他母亲又是痰症。”其实薛姨妈这番话隐含弦外之音。试想,薛宝琴许配给梅家的次年,梅公子的父亲就去世了,这不是说薛宝琴命硬克长辈吗?
王熙凤既明白贾母的意思,也明白薛姨妈的意思。他听了贾母的话,说他心中也看准了两个人是一对,正要做媒呢。待听了薛姨妈的话,她说既然已有人家,就不必说了。尽管如此,凡经过贾母之口为宝玉谈婚论娶,在《红楼梦》中都是不能小看的事情。上一次张道士为宝玉提亲,贾母提出选择亲事的两条标准,在大观园中引起多少波澜。这次贾母的举动,当场先就吓慌了薛姨妈,说话已经语无伦次。直接告诉贾母薛宝琴已经有人家了,何等简单明白,偏要说上一箩筐话。说到最后,我们也不知道梅翰林是谁,籍贯地望,人品学问,一概不知。说不定压根儿就没(梅)有这么个翰林,是薛姨妈顺口胡编的也不一定,她生怕宝琴夺了他们家业根基的唯一依靠宝钗的席。
这一次贾母的“见异思迁”,我们可以肯定地说,这位老祖宗既没有选中黛玉,也没有选中宝钗。但在开始很长一段时间,贾母的属意其实是黛玉。这可以从王熙凤的态度上看出其中的玄机。凤姐不愧为贾母的一快晴雨表。第二十五回,凤姐对黛玉说:“你既吃了我们家的茶,怎么还不给我们家作媳妇?”虽说是玩笑话,其潜在的倾向不言自明。而当贾母的态度有所变化之后,她就不轻易在这个敏感的问题上表态了。但以我的理解,她对宝钗的容貌并非能够完全认可。你看她评价晴雯:“若论这些丫头们,都没晴雯生得好。”而王夫人对晴雯的印象:“上次我们跟了老太太进园逛去,有一个水蛇腰、削肩膀,眉眼又有些象你林妹妹……”这些地方,颇能反衬出黛玉的美貌类型,以及王熙凤对女性容貌的审美取向。
但是到了第五十四回,贾母的一个罕见的举动,让我们似乎看到了一些端倪。那就是贾母对才子佳人小说所作的猛烈抨击。时间是正月十五,场景是荣府的家宴。女先儿说书,刚介绍了《凤求鸾》的梗概,贾母就大肆批评起来——
这些书都是一个套子,左不过是些佳人才子,最没趣儿。把人家女儿说的那样坏,还是说佳人,编的连影儿也没有了。开口都是书香门第,父亲不是尚书就是宰相,生一个小姐必是爱如珍宝。这小姐必是通文知礼,无所不晓,竟是个绝代佳人。只一见了一个清俊的男人,不管是亲是友,便想起终身大事来,父母也忘了,书礼也忘了,鬼不成鬼,贼不成贼,那一点儿是佳人?便是满腹文章,做出这些事来,也算不得是佳人了。比如男人满腹文章去作贼,难道那王法就说他是才子,就不入贼情一案不成?可知那编书的是自己塞了自己的嘴。再者,既说是世宦书香大家小姐都知礼读书,连夫人都知书识礼,便是告老还家,自然这样大家人口不少,奶母丫鬟伏侍小姐的人也不少,怎么这些书上,凡有这样的事,就只小姐和紧跟的一个丫鬟?你们白想想,那些人都是管什么的,可是前言不答后语?
《红楼梦》的读者、研究者,一般都觉得贾母的这番文学批评,与宝黛的爱情不无关系。“只一见了一个清俊的男人,不管是亲是友,便想起终身大事来,父母也忘了,书礼也忘了,鬼不成鬼,贼不成贼,哪一点儿是佳人?便是满腹文章,做出这些事来,也算不得是佳人了。”怎么这段话描摹的形景,越琢磨越感到有些像我们的林黛玉呢?特别是“不管是亲是友”这句措辞,让喜欢黛玉的读者满心里感到不是滋味。
我倾向认为,这是贾母对宝黛爱情的一次明朗的表态,而且是相当严厉的表态,即她不会选中黛玉了。当然退一步说,就算贾母批评的初衷与黛玉无涉,那么客观上,贾母所持的对婚姻恋爱的严格道德立场,对黛玉的自由爱情追求也是不利的。贾母上演这出《掰谎记》的时候,宝黛都在场,但书中没有交代他们的反应,不用说,这是《红楼梦》作者的含蓄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