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
本文就凤姐这一形象塑造的不足之处进行挖掘和梳理:第一部分就其描写文字的精炼性和形象的独特性提出批评;第二部分就凤姐的形象意义的矛盾之处和非深刻性作了探讨;第三部分对以上现象的原因进行研究,指出作品本身所包涵的“年轻女性至上”论与作品创作方法的现实性之间有矛质,作者在人物提炼过程中有局限,以及推测作者在修改作品过程中的矛盾心理。
凤姐形象的塑造,无论如何,当是《红楼梦》杰出的艺术成就之一。关于这方面,前人论述已很详细,此处不述。这儿是想就其不足之处,进行挖掘和梳理。
笔者曾经就宝玉、凤姐、黛玉、宝钗、湘云五个主要人物描写文字量,作过一个粗略的统计,凡某一回中,关于该人物文字超过500字,就把该回目作为该人物的描写回巨、这样便有下表
结果顺序是宝、凤、黛、钗、湘。也就是说,凤姐的出现频率仅次于宝玉,比黛、钗、湘分别多出若干。但是,上表不过是粗略统计,并不是描写文字严格一点的统计。因为关于凤姐的文字,多是整个回目式的,比如第十三、第十五、第四十四、第六十七、第六十八、第六十九回,那儿一回,除了有平儿一小部分文字外,凤姐整整有5000字左右的描写;而第六十八回,7000字,所有文字的追光都罩定在凤姐一个人身上。这样的一回,比起五六百字的描写,就是十倍之多。宝玉虽是主要人物,但这样全回目的描写,除第十七、第十八、第七十八回之外,几乎没有。比起凤姐来,不免少了。这样算起来,单就文字的量来讲,凤姐是相当多的,甚至不比宝玉少多少。有人把凤姐看成全书的主人公,单就文字多少来看,这种看法也不是没有根据。
但是,另一种情况我们也不能不注意到,有关凤姐的讨论却不是很热烈,这不免有点奇怪。关于贾宝玉的讨论,自《红楼梦》诞生以来,一直很热烈。就拿最近这几年来说吧,谈宝玉的文章一直很多,然而谈凤姐的,相对讲起来,就显得不多。另一方面,有关凤姐的文章,争论的也不多,往往一篇文章,一本书出来了,几乎没有人去注意,去引用,去反对,这也是讨论不热烈的现象。既然大家都承认凤姐形象写得好,既然有关她的文字是那么丰富,为什么讨论就不热烈,注意力就集中不上去呢?乃至于完全可以说,人们对黛玉、宝钗的注意力,也完全超过了文字描写量比黛钗多许多的凤姐,这是什么原因?
(一)
要读者、研究者注意的形象,其丰富性当是首要条件。干巴巴的瘦兮兮的一根骨头三条筋,这样的人物,谁能感兴趣?凤姐形象,显然在这方面并无缺憾,反而是突出的。凤姐形象之多面,怕是能得到公认。她的能干、她的狠毒、她的骄矜、她的乖巧、她的口才、她的卖力、她的泼辣、她的风趣以及她的其它种种特点,都在书中得到酣畅的描写。而且,丰富中也不杂乱,重点也十分突出。一是能干,二是毒辣,这两点突出于其它性格之上,驾驭着其它性格,这也是凤姐形象成功的地方。但是,在展示凤姐性格丰富性方面,有没有弱点呢?有。那就是精炼和压缩不够,文字不免有重迭合掌的成份。譬如说写凤姐骗尤二姐,把她的那一条花哨狡猾而富于鼓动性的长舌写得如金蛇狂舞。然而,书中又写了她如何骗贾瑞,如何骗尤氏、如何骗邢夫人。虽然因骗的对象不同而各有某些特色,但同样是骗,这就给读者带来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再比如兴儿说她“有了不好事或他自己错了,他便一缩头推到别人身上来,他还旁边拨火儿”,这方面描写也有迭合之处;如贾赦闹起的“鸳鸯事件”中,她缩头藏起了身子;探春理家时,她又缩起了身子;李纨拉着众姑娘去拉她的赞助,她先挡了一阵子,看看挡不住了,她又缩起手来;大闹宁府,作践尤氏的那一回,她闹了一定时候,也自己缩手了。这四次“头一缩”的情况虽然并不十分相似,但毕竟大致都是王熙凤一种权术的固定格局,这从高标准来说,就不够精炼了。再看王熙凤与贾母的那些调笑之语,连篇累犊,一段去了,又来一段,文字描写固然花团锦簇,但人物性格却没有深化,没有开掘。我们不妨比较一下妙玉的有关文字,那儿写妙玉,仅以烹茶一节写她的乖僻,写她对宝玉的好感,写她的矫情,以后有没有此类描写呢?也有。一次写宝玉去要梅花是为了扩大纵深面而加的补笔,却是一带而过,毫不粘滞。妙玉的性格有没有减弱呢?没有,比起妙玉来,凤姐的文字怕是有拖沓累赘之处的。
话又要说回来,文字不够简洁,并不能严重影响凤姐形象的质量。这正如一个说话罗嗦一点,并不太妨碍其说话的份量一样;何况,《红楼》全书多是“冷”色调的人物,让凤姐这样一种“暖”色调的人物多活动几次,可以调节气氛,调剂色彩,所以不必对此责之过深。那么,还有什么更重要的原因影响着这个形象?
凤姐形象的独创性怕是问题更大一点,这当然是相对而言的。凤姐形象自然是有独创性的,但与宝、黛、钗、湘比较起来,不免“略输文采、稍逊风骚”。拿宝玉来说,他那种与年轻女子“特别的好”,那种对男女之间褒贬以“泥、水”的口号,那种对于传统秩序甚为尖锐的批评,那种与黛玉刻骨铭心的爱意,都一新天下耳目,是人人心中所有而人人笔下皆无的人物,开创性特强的人物。不要说中国文学史,连世界文学史上也找不到与之相似的人物。再如,黛玉那种朝啼暮怨,对自己的生命怀着一种似乎是先天的过度的忧虑,也很难从文学人物的长廊中找到相似者。宝钗的那种成熟、理智、沉稳、平和,湘云的那种开阔、爽朗、无拘无束、不受习惯所束缚,都具有极大的独创性,都代表了人类文化的一种沉淀,都凝聚了作者对生活的有别于前人的发现,都是某一特定思维的象征人物、凝聚人物,从而引起读者和研究者的兴趣。而凤姐作为一个十分能干而又十分毒辣的贵族少妇,虽然很难找到十分类似的人物,但凤姐性格的大体格局却难免让人产生“似曾相识”之感。我们从凤姐很容易想到曹操,他那种“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的性格框架怕是与凤姐重迭性相当大了。再如凤姐形象有一个特点,就是“活力”,她的活动力特别强。大观园内外,到处跃动着她的身影。这一点,我们稍一凝神,就会在《金瓶梅》中的潘金莲身上找到若干痕迹,潘金莲那种不肯安份、到处出现,到处插手的个性不是与凤姐有不少共同点吗?我们常常谈到凤姐的思、想深入的犯罪动机,她在第十五回中自己声明说:
“你是素日知道我的,从来不信什么是阴司地狱报应的,凭是什么事,我说要行就行……”
这应该是有刺激性、有独特性了。但是曹操杀了吕伯奢之后声明说:
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
而潘金莲在《金瓶梅词话》第四十六回里也这样说过:
我是不卜他。常言:算的作命、算不着行。想着前日道士打看,说我命短哩,怎的呢,说的人心里影影的。随他,明日街死街理,路死路理,倒在洋沟(疑为阳沟。笔者按)里就是棺材!
这里是三个人物不同的话头,语言当然是不同的,但三者的逻辑却有基本相同的轨迹,即只要利已,不怕损人,也不管什么道德规范。应该说有了曹操、潘金莲,凤姐形象的独特性肯定受到影响,而宝玉、黛玉、宝钗、湘云等形象却卓尔不凡,很难找到类似情况。创造出全新的人物,表达全新的意蕴,无所依傍独树一帜,任一位文学大师,其成功与贡献就在这种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