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生活的不少时间里,存在着一种界限清晰的观念方式,对把握“无限性”的坚信,执着争取道德制高点,并发布道德律令的热情。在这种情况下,精细、复杂、怀疑有时被看作一种病征,具有可疑的性质。契诃夫的独特,在于他坚持以艺术感性的复杂和“怀疑”的智慧,来在已深入人心的象征方式和思维逻辑中,争取一个“微弱”的空间。在他写作,也在我们阅读的时代,这样的艺术不可能成为“主流”。在呼唤“暴风雨快点到来”,和“暴风雨”已经到来的岁月,人们不需要这样的艺术。
原因在于,在他的文字中缺乏决断。我们见到的更多是互相矛盾、牵制,甚至互为抵消的态度和情感。虽然神学的象征主义者将他与高尔基笔下的人物并列,同样归为“精神贫穷”的“心理上的”流浪汉[15],而高尔基对他也有出乎寻常的景仰,但他毕竟不是“无产阶级作家”,具有高尔基在“当代”那样的崇高地位。他对于庸俗的揭发是尖锐的,但我们同时也看到揭发又是温和的。他严厉地嘲笑了庸俗和慵懒,但也似乎为这种严厉而有些难为情。他表达了对人的思想、精神生活高度的向往,但对这种向往本身也感到疑惑。他的故事发生的地点都在“外省”,那些不满“外省”乡村停滞、沉闷生活的觉醒者都在向往着莫斯科和圣彼得堡,但他也揭示莫斯科出身的知识精英同样无所作为。他相信美好爱情、友谊的力量,却从未给看来顺理成章的情感幸福以完满结局。无疑他十分重视沟通、理解在人的生命中的重要性,但突破“隔膜”的障碍在他看来前景渺茫:那两篇在当代通常被当作揭露黑暗社会中劳动者痛苦生活的短篇(《万卡》和《苦恼》)中,孤独几乎成为人的命定的处境。他既通过人物之口表明知识分子需要以“工作”来拯救自己和改变社会现状,但也没有给予那些热情“工作”的人物以无保留肯定。况且,他确实(如孙柏论文指出的)揭示了“工作”的各种不同性质,指出某些“工作”的“剥削”性质,和对人的精神、创造力的压抑。在《我的一生》中,建筑师的儿子挑战上层社会成规,选择了“异数”之路,自愿成为体力劳动者,“生活在必须劳动,不得不劳动的人们中间”。但他因此真切看到, “他们像拉大车的马那样劳累,常常体会不到劳动的道德意义,有时候甚至在谈话中也不用‘劳动’这两个字。”——这从一方面,涉及这个庄严话题中残酷地包含的虚假意义的真相。
这种内在于文本中的矛盾性,也表现在文体的层面。关于契诃夫一些作品(小说和戏剧)在“风格”上究竟属于“喜剧”,还是属于“悲剧”,因为难以区分,一直存在不同理解和争论。例如,在中国当代舞台上被作为“正剧”,或带着悲剧性风格处理的《海鸥》、《樱桃园》,作家本人却坚持认为,并在剧本上标明它们为“喜剧”……
这确实是一个有趣,且在很长时间里你感到费解的问题。李今女士的著作谈到,《樱桃园》的译者焦菊隐先生认为它是一出“社会象征剧”,说契诃夫是一位“社会病原”的诊断的医生。可是在40年代芳信所译的《樱桃园》里,附有日本学者米川正夫《关于柴霍甫的戏剧》的文章,他强调的是契诃夫戏剧中的“笑的意义”,“实在比许多批评家所想的要重大得多,也许可以说是第一义的”,并提醒人们注意契诃夫本人的观点,说《樱桃园》并不是表现悲惨不安的俄国现实的思想剧,而不过是以愉快的笑为目的的轻松喜剧;它“不是用笑来缓和泪,而是用泪来加深笑”,因此芳信将它译成了一部“轻松的喜剧”。但你60年代是绝对相信焦菊隐先生的看法,虽然那时你不是没有注意到《契诃夫戏剧集》(1960年版)附录的“题记”中,引述了作家本人的话,强调《樱桃园》“不是正剧,而是喜剧,有一些地方甚至还是闹剧”。你也知道,1904年1月《樱桃园》的演出,契诃夫对演出并不满意,包括导演对它的风格所做的总体解释。在给妻子克尼碧尔的信中他埋怨:“为什么要在海报和报纸广告上那么固执地称我的剧本为正剧?”他认为导演丹钦科和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从我的剧本中发现的绝不是我所写的东西”。但是在60年代的当时,你还是信任自己的感觉,和当代中国导演的处理,而不大理会作家自己怎么说,不能接受这样的表白。1960年下半年或者61年初,你曾写过一篇千字文,名字似乎是《栽下一棵树苗》登在《人民日报》的副刊。记得结尾就引《樱桃园》作为例子,将花园里传来的砍伐树木的声音,看作一个旧的制度、旧的时代灭亡的象征。在那个“喜剧”、“悲剧”都失去合法地位的“当代”(在50-60年代,曾有过关于“喜剧”、“悲剧”的当代意义的,最终却没有结果的讨论),你自然不会相信这样严肃、重大的主题,可以用“喜剧”(或“闹剧”)的方式来处理。
事实上这里可能存在某些含混的成分,也就是说,事情的不同方面可能是互相渗透和交错的,因而具备了可以从多个侧面理解、阐发的可能性。但我想,合理的阐发也可能是一种综合的理解。我们不大可能以“反讽”的意味来理解《樱桃园》中的那些台词(“我们将建立起一个新的花园,比现在这个还要丰美”,“在我们眼前将展开一个新奇美丽的世界”……),理解被经常引述的契诃夫的“再过三百年,生活将会变得多么美好啊”(这出自作家库普林的回忆)的话:在很长的阅读史中,它们被众多导演、演员、研究者“公认”为是作家对未来生活乐观的诗意告白。然而,说实在的,在我看来,像“三百年后”之类的这种夸张言语,出自“像害怕火一样害怕夸张”的契诃夫之口,委实有点难以想象。人们为了塑造一个符合时代集体心愿的契诃夫,会有意无意忽略了这些庄严、美好的思想告白之下存在的,虽不易觉察,但真实的嘲讽、有时候甚且是“颠覆”的笑声。
在契诃夫留给我们的遗产中,值得关注的是一种适度的,温和的“怀疑的智慧”:怀疑他打算首肯、打算揭露、批判的对象,但也从对象那里受到启示,而怀疑这种“怀疑”和“怀疑者”自身。这种“怀疑”并不是简单的对立、否定,因而不可能采取激烈的形态。它不是指向一种终结性的论述,给出明确答案,规定某种坚硬的情感、思维路线。他从不把问题引向一个确定的方向,他暴露事情的多面性,包括前景。也就是说,思想捕捉各种经验与对象,而未有意将它们融入或排斥于某种始终不变、无所不包的一元识见之中。他不是那种抽象观念、超验之物的耽爱者,他偏爱的,是具体的日常经验和可证之物。他为这个越来越被清晰化,日渐趋向简单的世界,开拓小块的“灰色地带”,并把这一“灰色”确立为一种美感形式。这种思维方式和美感形态,其独特性和弱点、弊端,都同样显而易见。而且,说真的,这个具有“怀疑的智慧”的人,从根本上说也不是一个可以亲近的人。“亲近”在这里,不仅指日常生活人的交往(他的同时代人有不少相近的描述,比如,“在他脸上,最突出的是他眼睛里那种细致的、冷峻的纯俄罗斯式的分析神情”,感到他“周身披着刚强的铠甲似的”。比如,“摆脱不开这样的印象,‘他没有和我们在一起’,他是观众,而不是剧中人”),“亲近”还是指读者与作家、文本所建立的那种关系:他让读者信任和投入,但也不同程度有意损害、破坏这种信任和投入。
这种状况的产生,归根结底来源于作家对自己,和自己社会处境的认识。他可能是意识到“生活”本身,在他所批判的“制度”之外原本就包含着“琐碎、卑微方面的悲剧性”,也可能明白相信自己同样没有办法处于“生活”的残酷逻辑之外……
不仅契诃夫认识到这一点,高尔基也同样意识到。高尔基说,“‘庸俗’是他的仇敌;……他嘲笑了他,他用了一管锋利而冷静的笔描写了它”;“然而‘庸俗’……也用一个恶作剧对他报了仇:就是把他的遗体——一个诗人的遗体——放在一辆装‘牡蛎’的火车里面。”这指的是契诃夫去世后遗体运回莫斯科这件事。高尔基在这里发现了其中象征的意味。对于这一结果,当然不是契诃夫所能具体预见到的,但就整个的情势而言,你觉得肯定不会特别出乎他的意料。你在这次重读中,从不少作品里,看到对高尔基下面这些话的有力印证:“在他这种温和而悒郁的笑容里面,我们看出了一个知道语言的价值和梦想的价值的人的敏感的怀疑”,“在他对人的态度里面隐隐地含得有一种跟那冷静的绝望相近的沮丧”。这种“沮丧”,也包括对自己未来的预想。在《主教》这个短篇,你读到一种对于命运的,并不把自己摒除在外的描述。在它的结尾写到那个名叫彼得的主教死了,接着新的主教到任。这时谁也不再想到彼得,他完全给人忘记了。只有他的老母亲在牧场上遇到别的女人,谈起自己的儿子和孙子的时候,才会说到她有个儿子,做过主教。而且,她说这些话的时候总是胆怯,深怕别人不信;
而“事实是,也有些人真的不信她的话。”
不奢望,也就不会有苛求
在《契诃夫回忆录》时,谈及契诃夫的爱情和家庭生活的有两篇。一是女作家阿维洛娃的《在我生活里的安·巴·契诃夫》,另一出自契诃夫妻子克尼碧尔-契诃娃笔下。在60年代,前者吸引着我,让我激动,以至不觉得它有几十页的篇幅。它是阿维洛娃去世5年(1947)之后才公开发表的,里面记述了契诃夫与她的秘密的感情关系。写到有三个孩子的阿维洛娃,在1889年见到契诃夫时,怎样的感到一种“照亮我的灵魂的亲密”,并“老是带着淡淡的、梦样的哀伤想起他”。这里有“刻骨铭心”的情感,让当事人甜蜜,但也经受折磨的思念。当然,还有许多有关爱情的“小伎俩”、“小诡计”穿插期间,增添了这种无望的情感经历的滋味。这看起来有点像契诃夫《关于爱情》这个故事的现实生活版本:被压抑的、温柔忧郁的爱有可能粗暴毁掉平稳的生活所产生的胆怯。
所幸的是,不论是《关于爱情》这个短篇,还是契诃夫自己,都没有落入这样的俗套。其实并不是有关勇气、胆量的问题。作家经常提出,也苦苦思索的问题是,情感,思想的那种没有间隙的交流是可能的吗?在契诃夫的札记中,他对此做了回答:“爱情,这或者是某种过去曾是伟大的东西的遗迹;或者是将来会变成伟大的东西的因素;而现在呢,它不能满足你的要求,它给你的比你所期待的要少的多。”正是在这个问题上,这样一句话讲的十分确切:“不爱是容易理解的,而爱却永远无法成为谈话的内容”(引自孙柏论文)。
但是在60年代,你不了解,也没有条件了解这一点。你处在一个幻想的,热衷于“浪漫”情调和“浪漫”表达的年龄。契诃夫对这种“浪漫主义式”的事物、情感总是持一种怀疑的态度。因此,你几乎没有注意到莫斯科艺术剧院演员的克尼碧尔-契诃娃(1870-1959)的那一篇《回忆契诃夫》。克尼碧尔所写到的深挚情感,完全不是阿维洛娃式的。里面没有什么“觉得我的心忽然跳了起来,好像什么东西打中了我的头似的”那种叙述。“我决定把我的生活与安东·巴甫洛维奇的生活结合起来,尽管他身体很弱,而我又是那样热爱舞台。我相信生活可能,而且应该是幸福的,事实也是如此,我们虽然常常因为分离而痛苦;但这些痛苦的离别之后总是愉快的会面。”——这样的平淡、理智,甚至谈不上亲密的文字,在你年青的时候,觉得有点诧异。而他们结婚的时候,契诃夫在给苏沃陵的信中的那些话(“请原谅,要是你愿意的话,我就结婚。不过我的条件是:一切应该照旧,那就是说,她应该住在莫斯科,我住在乡下(他当时住在梅里霍沃),我会去看他的。那种从早到晚,整天厮守的幸福,我受不了。我可以当一个非常好的丈夫,只是要给我一个像月亮一般的妻子,它将不是每天都在我的天空出现”),更觉得不可思议。这封信克尼碧尔也读过,但是如克尼碧尔说的,他们从未谈过“生活不能彻底结合”的原因。
不过,在你年老时重读的时候,你离开了对阿维洛娃叙述的热爱,你却从克尼碧尔那里得到真正的感动。契诃夫去世的情景,克尼碧尔有如下的记述:
医生走了,在这寂静、闷人的夜晚,那瓶没有喝完的香槟酒的瓶塞忽然跳起
来,发出可怕的响声……天渐渐亮了,大自然醒来,我听到鸟儿温柔、美妙的歌
声,它们像是在唱第一支挽歌,附近教堂送来一阵阵的琴声。没有人声,没有日常
生活的纷扰,眼前只有死亡的美丽、静穆和庄严……
我直到听见醒来的生活的第一个响声,看见人们走进来,这才感到悲痛,感到自己失去安东·巴甫洛维奇这样一个人,但是,……我当时究竟有什么感受,有什么体验,我要反复地说,这对我来说至今仍旧是一个不可捉摸的谜……那样的时刻,在我的生活里以前不曾有过,将来也不会再有了……[16]
也许倒是意识到存在某种障碍,意识到不可能“彻底结合”的克尼碧尔,对契诃夫有更真切的了解。她因此也尊重了这种了解。契诃夫也好,克尼碧尔也好,并没有对他人,或者对自己的情感、生活有所奢望,因而对此也就没有苛刻、过分的要求。
[1] 我61年毕业后,多次听过朱德熙先生的文章分析课,如赵树理的《传家宝》,朱自清的《欧游散记》,毛泽东的《丢掉幻想,准备斗争》,汪曾祺(他在西南联大的同学)的《羊舍一夕》等。他对赵树理语言运用的功力十分赞赏。
[2] 据曹靖华译本。焦菊隐译本为——伊里娜:“所有的人,无论他是谁,都应当工作,都应当自己流汗去求生活——只有这样,他的生命,他的幸福,他的兴奋,才有意义和目的。”
[3] 李今《三十四年代苏俄汉译文学》第323页、第328页,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版。这个时期,开明书店出版《柴霍甫短篇杰作集》(1-8卷,赵景深译),文化生活出版社编选了“契诃夫戏剧选集”6种。有的作品且有多种译本。如《樱桃园》就有耿式之、俞荻、满涛、焦菊隐、芳信等的译本。
[4] 高尔基《安东·契诃夫》,《回忆录选》第173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版。
[5] 李今《三十四年代苏俄汉译文学论》下卷第7节,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版。
[6] 写于1944年8月大后方重庆,收入胡风《逆流的日子》。上海,希望社1946年版。
[7] 对当代中国的契诃夫阐释影响最大的是苏联“契诃夫研究专家”叶尔米洛夫。50年代,翻译出版了他的多种研究论著,如《契诃夫》、《契诃夫传》、《论契诃夫的戏剧创作》等。
[8] 参见杨周翰、吴达元、赵萝蕤主编《欧洲文学史·下册》,陈毓罴《契诃夫小说选·前言》,王西彦《真实与真理》、陈瘦竹《契诃夫论》等论著。
[9] 王蒙《寻找女人和狗》,《上海文学》2007年第4期。
[10] 别尔嘉耶夫《俄罗斯思想》第5页,雷永生、邱守仁译,三联书店1996年版。
[11] 以赛亚·伯林《辉煌的十年》,《俄国思想家》第151页,彭淮栋译,译林出版社2001年版。
[12] 别尔嘉耶夫《俄罗斯思想》第25-26页。
[13] 《回忆契诃夫》第442页。《回忆契诃夫》,1962年1月人民文学出版社版。书中收入契诃夫同时代人的22篇回忆文章。除契诃夫的亲属外,大多是与他有交往的作家,艺术家,如柯罗连科、列宾、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聂米罗维奇-丹钦科、高尔基、布宁、库普林等。
[14] 布宁《契诃夫》,见《回忆契诃夫》第520页。
[15] 参见梅烈日柯夫斯基《先知》,赵桂连译,东方出版社2000年版。
[16] 《契诃夫回忆录》第64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