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当然有充分的理由,对寒柳诗给予与其学术著作同等的关注,它们是诗,也是史,更首先是陈先生的“心史”。 《陈寅恪诗笺释》 胡文辉著 广东人民出版社 2008年6月第一版 960页,130.00元 陈寅恪先生的诗,除了友朋师弟间的唱和之外,引起学界严肃的注意,认真探讨考索,迄今也有半个多世纪了。这里面既早且影响至大的,无疑该数到余英时先生的阐发:无论同意还是异议,余先生的读解都是绕不过去的。九年前的这个时候,因云中君之邀,得机缘访问普林斯顿,有幸见到余先生,蒙赐《陈寅恪晚年诗文释证》的增订新版,重温旧篇,玩味新什,虽不能完全领会,当时深感大端大节已然如是了。 天尚酷热的时候,书评编辑命读胡文辉《陈寅恪诗笺释》。待书到手,吃惊地发现,竟然是厚厚的两大册,近千页的一部巨著!心下暗忖:还有那么多可说的吗?不料接着之后就是大忙,不仅国内跑,而且飞西洋,走东洋,这样就显出大有大的难处了:旅行中虽然只带着半本书,也似乎过于厚实了。况且,读书的时间更是零敲碎打,如同苏轼所说的那般平常画竹者,“节节而为之”,与胡著之篇幅宏富,不能相应,至刻下执笔,仍难谓“胸有成竹”,且拉杂道来吧。 陈寅恪像 安迪 绘 陈先生不仅是史学大家,而且家传诗学,他留下的文字,自具有很高的价值。按照笺释者的意见,陈先生晚年,对自己的史著和诗稿,都有很高的期许。书中解说《广州赠别蒋秉南》之二,颇为细心,也较妥帖:“孙盛阳秋海外传,所南心史井中全。文章存佚关兴废,怀古伤今涕泗涟。”《笺释》辩证汲取了各家观点,否定“孙盛阳秋”特指《元白诗笺证稿》、“所南心史”谓《再生缘》之说,称:“‘孙盛阳秋’、‘所南心史’,可能包括陈氏已完成的诗文著述,似应包括两部分:一是其学术著作,切合所谓‘孙盛阳秋’……二是其近年的诗作,因为诗中多有影射、针砭时政之作,而不可公诸当世者,此正切合所谓‘所南心史’。”(第506页)现在,当然有充分的理由,对寒柳诗给予与其学术著作同等的关注,它们是诗,也是史,更首先是陈先生的“心史”。 寒柳诗多有微意,尤其晚年,更往往有曲折的表达,这应该是没有疑义的了,但如何切当把握,而免碎拆七宝楼台,还是不容易的事。 1964年,陈寅恪先生有一首《戏续杜少陵〈秋兴〉诗‘刘向传经心事违’句,成七绝一首》: 刘向传经心事违,翁今儿古各相非。何如东晋郗家好,父子天师道共归。 就诗字面的意思,颇为浅易:西汉刘向、刘歆父子,经学的取向上大相径庭,刘歆一反乃翁,力倡古文经;这对父子,比不上东晋时郗家兄弟(郗昙、郗愔)父子(郗昙、郗恢)间,同声共气,奉习天师道。仅止于此,将这首诗简单理解为陈先生咏叹古代家族内部对学术、宗教或同宗或异执现象,自无不可。然而,结合《笺释》引及的李坚的意见(《〈陈寅恪诗集〉中的悲观主义色彩浅释》,载《〈柳如是别传〉与国学研究》,浙江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考虑1963至1964年间所谓“九评”的发表,此诗的现实针对,很可能确是中苏两党论战;而所谓“翁儿”、“父子”,也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毛泽东对苏中两党间是“父子党”的形容。《笺释》还特别引证了杨树达致陈寅恪信中讨论“刘向传经心事违”寓意的材料,让读者了解到,陈先生等对杜诗该句,一向有关切,因而假之议论,远非偶然兴起。更令人对陈诗如何因缘而发,藉由所熟悉的史事,指涉当下时事,有具体和深切的体会。 如果在前两句指涉中苏两党分裂、论战的“各相非”一点上,大体尚有共识的话,后两句的理解就有显著的分别。《笺释》以为“既以刘向、刘歆父子比拟苏共与中共的政治分歧,则此处当借郗氏父子比拟欧洲与美国的政治一致。全诗以中国古代的两大思想体系儒学和道教,分别喻指当代两大政治阵营共产主义和资本主义,正相对衬”(第856页)。这段话,反复看了几遍,实在无法完全领会而接受:难道《笺释》要派定陈先生此诗的言外之意是社会主义阵营分裂了,不如资本主义那么团结?李坚的解释,也很有趣:“‘父子天师道共归’,似指苏联与波兰、匈牙利的改革,摆脱斯大林时代的模式……如果以上的解释没有背离原诗的本意,则这首诗表明在六十年代初期,寅恪先生已为苏共和东欧的改革叫好了。这种超前的史识,实在是我国史学界少有的。”体察李的意思,是以“父子”来指苏联和东欧党之间的关系了。为什么前面的“翁儿”就指苏共和中共,到后面“父子”就转为苏联和东欧了呢?我绝不是要提供一种新的解释,只是做一个同样没有确定性的假设:假如我们将前后的“翁儿”、“父子”统一起来,都指苏共和中共,那么,是不是可以说,陈先生要表达的意思乃是,中国为什么不可以像苏联那样,一起来“摆脱斯大林时代的模式”,实行“改革”呢?这样的话,陈先生不仅为苏联、东欧的改革叫好,而且在呼吁中国的改革了!这种超前的史识,不仅“少有”,而且更具现实针对性,岂不美哉? 然而,陈寅恪先生真是这么想的吗?我们真的能完全了解吗?我们终究能做什么呢? 《笺释》充分意识到解说寒柳诗的困难,其一在于“旧诗传统的中断和文化语境的隔绝”,“我们跟他们之间,相隔着一道深深的文化鸿沟”;其二在于“政治情境的转换与集体记忆的遗佚”,“当年影响巨大的种种事件,经过长时期的记忆过滤,经过集体的选择性遗忘,多已遗落在历史角落”(《后记》,第957页)。前面一点,是身在时间下游的我们无可奈何的处境,某种程度上,与我们读一切古代诗歌传统中的作品所面临的困难一样。后者,乃是读通近代以下的旧诗的关键。因而,笺释的侧重,其实是清楚的。《笺释》要做的,自述主要在如下方面:一,网罗交游资料,确定诗作的基本语境;二,通释古典后,用力于今典及微言大义;三,尽量引证同时代人诗词、日记及回忆录原始文献,作为旁证和参照(第957页)。第一个方面,当然是最基础的,而之前历次编辑寒柳诗集者,亦已大体安排拟定,或有小的订补而已。第二个方面,古典只是一个有限的部分,能否揭出今典和微言大义才是成功与否的标示;前贤于此,多有发现,《笺释》全面展开,用力不可谓不勤,收获亦可谓颇丰。就个人的感受,似乎第三个方面,《笺释》每有显著的表现,令人印象深刻;这原本也是揭示今典的重要途径,阐发微言的有力佐证。 窥见陈先生诗之所指,是诠解的核心。《笺释》作者自述最早读破《经史》一篇(第956页),该诗首句有所谓“虚经腐史”,《笺释》援据余英时先生读解陈致刘铭恕信中“太史公、冲虚道人之新说”的判断,认定“虚经”谓《冲虚真经》即《列子》,而“腐史”谓曾受腐刑的司马迁所完成的《史记》,前者扣合“列”,后者扣合“马”,两相结合,实指习称的“马列”。这个例子,清楚表明了《笺释》在诠解陈诗上,有所承而后有推展的特点。《笺释》对于词句的诠解,有时相当细致,因而能更上层楼。如其释《赠蒋秉南序》“侮食自矜”一语,点出“侮食”乃古东越国名,从而揭出陈先生“用此僻典,当是指其时知识分子以尊崇外来的意识形态为荣”(第418至419页),如此,则与“曲学阿世”构成对应,《序》之本意,可说是涣然厘清了。 用过去的典实,喻指当今的时事,有时只是一己之私拟,寒柳诗中固多;有些则属一时的通识,只是“已遗落在历史角落”,有待打捞、勾沉。《笺释》在这方面,下了很大的工夫。比如1944年的《闻道》一首,以唐玄宗、杨 贵妃故事戏说蒋介石、宋美龄的情感风波,虽然有吴宓说明“蒋公别有所爱,于是宋美龄夫人二度飞往美国,此咏其事”,但《笺释》引沈祖棻《涉江词》中以汉武帝、陈皇后影射蒋、宋的《浣溪纱》(第192页),用事不同,却更令人信服:毕竟,当初唐人如白居易《长恨歌》,开篇写“汉皇重色思倾国”,不正是拿汉武来说明皇的吗? 佐证的材料,往往不仅是背景而已,且可以直接介入、影响到对诗歌内容和诗人思想的理解。1941年《辛巳春由港飞渝用前韵》“草长东南迷故国,云浮西北接高楼”两句,《笺释》指前句谓汪精卫伪政权,后者指延安的共产党,它们与重庆的蒋介石政府,构成三足鼎立之势,透露出陈先生心中当时的国家政治格局。《笺释》引述《谭其骧日记》所录胡厚宣后来的交代文字:“陈寅恪说现在是新三国:汪日、蒋美、共苏。”并旁征陈君葆和吴宓的日记、萧公权的诗,乃至潘汉年的说法(第157至158页),显示“三国”的意念,乃当时各派人物心头共同的浮想,因而使得对诗句的理解坚确无疑。类似的例子,还可举出《笺释》对1944年《阜昌》一首的诠解(尤其是第200至204页),如果结合对早先(1938年)《残春》的解释(第117至121页),则所援引的胡适日记、吴宓日记等,共同勾勒了抗日战争初期主张妥协和议、徐图恢复的思潮及其后来在政治实践上的分途,进而点出了陈寅恪、胡适等对汪精卫态度的复杂性,足供知世而论人。 提供充分的历史背景材料而以史证诗,有时,未必于每一字句细节得其确解真谛,但大致却可以虽不中亦不远,极端时,甚至在无字处也能悬揣出诗歌的意旨梗概。1953年《和籴(读《新唐书·食货志》)》一题,诗之本文已佚,《笺释》根据当年实行粮食统购统销政策,居民和团体购粮一律凭购粮证和粮票的事实,“疑此篇”“借古非今”,“以强制性的所谓‘和籴’喻指当时政府开始实行的粮食统购”,并且引证了苏渊雷以“和籴”“比作今天的统购统销政策”的议论(第527至529页)。我相信,这一推拟复现了该诗的作旨。此类“当年影响巨大”的事件,后代不察,往往会失之交臂。由此可见,释诗时,勾辑背景史料之重要和力量。就个人言,对此例抱有兴味,是虽然余生也晚,但还及见此政策终结前最后数年的情形,当时还在大学读书,往往将多余的粮票去换街边的茶叶蛋吃。 已扯到茶叶蛋如此琐屑的事,便最后说几句零碎话。 世间没有完美的东西,《笺释》当然有讹误。比如,傅斯年从欧洲回国的年份,无论如何不是“1929年”(第36页),因为下文紧接着就说明1927年傅已在广州中山大学了;还比如,虽然笺释者知道有一位吴景平写了《宋子文评传》(第316页),可还是在第313页上将《评传》派给了“宋景平”。这些或者不能都算到笺释者的账上,但下面一项却要负主要责任:读者打开这部书,见到目录上无数的事件、人物,几乎想不到这是陈先生的诗集,倒容易误会这是陈先生逐年记录的一册笔记。照作者《后记》说明,“经朋友的提示”,“针对笺释的主要内容,给每首诗另起了一个标题。这对于读者多少有些指引作用,只是在体例上就未免不伦不类了”(第957页)。我觉得笺释者听了一个好朋友的坏建议,“不伦不类”是肯定的了,且不说;问题是笺释中,常要读者参阅其他诗篇时,给出的只是陈诗的原题,却并非这另起的标题:于是,翻来覆去地找,就可想而知了,即使是笺释者本人,试一试的话,也必定手忙脚乱。我倒不是一概反对不伦不类,不过认真建议:如有重版之机,目录中当在拟题之下录出陈诗的原题。 让读者,至少是我,感到不便的还有一点,书后面没有一个完整的征引或参考书目,因为笺释者的页下注经常是缺省的,要确定一项材料的出处,有时不得不一味倒溯,不知到哪页才是源头。替笺释者计,没有书目的另一个缺憾是,无以标记广搜博征的辛劳。 虽然前面已经特别赞赏笺释者对相关史料的收集,但我发现,有时竟也会有失之眉睫的情形。如导致陈寅恪先生最后失明的视网膜脱落,究竟在何时?蒋天枢《陈寅恪先生编年事辑》定在1945年“春正月”(增订本,第135页)固然不确,而陈的女儿先后说法也不一样。《笺释》根据陈致傅斯年的信,确定在1944年11月(第208页)。其实,翻检笺释者也常用的《吴宓日记》,即可清楚了解事情的前后原委:首先是 如果允许我最后吹毛求疵一次,《笺释》于《十年诗用听水斋韵》之二“十载长安走若狂”的首四句之下,指出其“用刘禹锡诗典”,并长篇征引了尤袤《全唐诗话》卷三“刘禹锡”条(第229页)。我对《全唐诗话》特别敏感,是因为二十多年前第一次见陈尚君教授,不知怎么的,或许说了自己读些唐诗之类的话,他问我的第一个问题就是:“你知道《全唐诗话》是伪的吗?”现今,如果我们相信《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的话,《全唐诗话》是南宋贾似道门下廖莹中抄自《唐诗纪事》的;《笺释》所引这段,见诸《唐诗纪事》卷三十九,几乎一字不差。 延伸阅读 ●《陈寅恪晚年诗文释证》(增订新版) 余英时著,台北东大图书公司,1998年版 ●《陈寅恪先生编年事辑》(增订本) 蒋天枢撰,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