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五老:顾颉刚、王伯祥、叶圣陶、章元善、俞平伯 王伯祥(1890-1975)是文学研究所元老级专家,名声很大。我进入研究所之后,就经常听到前辈学人谈到他,说他曾任教于北京大学中文系,又在上海商务印书馆和开明书店做过多年编辑,著名的《二十五史补编》即出于伯祥老人之手。新中国成立之后,郑振铎出任文学研究所所长,延请伯祥老人任研究员。那时,伯祥先生在文学研究所中就是一位德高望众的长者。可惜余生也晚,无缘拜谒。我想象中的伯祥老人一定很高古,很超然。近读王伯祥哲嗣王湜华编《音谷谈忘录》(中华书局,2007),更强化了这种印象。该书收录作者与六十位文化名人相交往的旧事,诚如作者所说:“我的父执辈中,就多知名学者,都是在文学界、史学界占有很高地位的一代学人。”伯祥老人的著作,除了一部流行很广的《史记选》,还有什么?其实,对于这样一位文化老人,我们文学所的后辈所知并不多。2003年,文学研究所成立五十周年的时候,我们征集资料,知道伯祥先生1975年去世前夕,曾作《旧学辨》,痛斥破坏祖国优秀文化的荒唐行径。《暮年上娱——叶圣陶俞平伯通信集》(花山文艺出版社,2002)载, 伯祥老人富于藏书,但大部分毁于“1·28”日寇轰炸上海的战火中。这部藏书志所著录的只是作者后来所购读的部分典籍,很少珍本秘籍。起初,我抱着探寻秘籍的心理翻阅此书,尽管我很快就发现在这方面所获不多,但是这部书却有种别一样的韵味吸引我,无法放下。我甚至从书中读到了伯祥老人的寂寥、期待、困惑,有时甚至是愤然。为了排遣这种复杂的心绪,老人家常常抄书自娱,该书《续编》常常著录有作者自题“容叟”、“巽斋”等手抄本,很多抄于古稀之年。如卷二《湘管斋寓赏编》跋语中说:“老去送日,一寄于钞书,为乐正不减寻水玩山也。老友圣陶至形诸咏歌,书以相贻,盖同声之应有不期而然者。”(142页)除抄书外,作者还曾两遍点读《四库提要》,并辑成《书林蠡酌》,凡六册。《再跋重装湘本輶轩语书目答问》跋称:“奔走傭书之暇,曾两度点阅《四库提要》,且以其断句之本由中华书局影印出版,以是益熹流略之学。”作者认为:“读书施用标点,即章句之学,贵在节解分明,助人理会。与其抑扬,固须传神,引用它著,尤宜提清。而主要关节,仍在句读。若句读不明,必致舛伪。”(《羯鼓录》跋,63页)八十四那年,作者题《图画精意识》云:“老去无聊,以钞书自遣,数年以还,亦手钞不少。《美术丛书》之合意者,几摘录殆尽。”古代学人常常有抄书之举,一则为了聚书,二则加深记忆。伯祥老抄书,虽承古风,但在那个万马齐喑的特殊年代,作者举目悲凉,不无大树飘零之感。 因为在那样一个特殊的历史背景下读书、抄书,故伯祥老人的藏书志就与一般的书目题跋颇有不同。他很少讲求版本的优劣异同,而是关注收录这部书时的心境与场景,特别是追想与顾颉刚、郑振铎、叶圣陶、夏丏尊等人数十年交往的题跋,携手河梁之情,萍踪浪迹之思,便时时流露于字里行间。如卷二著录的《十国春秋》,乃郑西谛所赠,且保留其题跋。作者为此按曰:“其为人天真直率,口无择言,朋侪中多目为大孩子(亡友夏丏尊年长于予四岁,亦率真无城府,蠲除世故,称心而谈,人亦以孩子目之,为见别于西谛,遂呼之为老孩子)。嗜书如命,每见可欲,百方营求,以期必得。其买书之勇,世罕其匹,虽典质举债不恤也。每得一好书,创挟以示予,名为赏析,实自矜其得意耳。冷书孤本,尤所癖好。予喜泛览,不尚珍秘,所见每与相左,辄以细故,争辩不屈,卒仍各持己见而后已。其交游甚广,南北名流之过沪者,无不接。而于文人之无行者则疾之如仇,每一道及,必申申焉谥之为流氓、为无赖,甚且啮唇示怒,座客每多愕然,而予则弥觉其妩媚,诚不啻金圣叹之赞许黑旋风焉。然亦以此见妒于人,人以其译著之富,削稿盈屋也,每以多产作家讥之(讥其率尔操觚耳)。”可惜我在写作《西谛书话的启迪》(载于《文学评论》2008年第3期)时未见此文,否则一定补入。另外,伯祥先生过录西谛跋语的落款时间是“三十二年。”而吴晓铃编《西谛书跋》(文物出版社,1998)第49页也过录了这篇题跋,却作“二十三”,疑误。因为郑跋有“浩劫之后,继以焚毁”云云,如果作“二十三年”就是公元1934年,当时正是日寇占领东三省时期。而“三十二年”则是1943年,与“浩劫之后”相符。伯祥老人与顾颉刚同乡、同学,相互关照,风雨不蚀。《再跋重装湘本輶轩语书目答问》称:“在草桥学舍时,同志益多,而以顾君颉刚好之尤笃,每散学归,必同过玄妙观旧书摊,各搜访所欲得,则《书目答问》乃唯一之顾问也。”(144页)甚至顾氏的第二任妻子殷履安亦伯祥老介绍。本书转录顾氏题跋亦有涉及。比照蔡登山《五十年来千斛泪——顾颉刚的情感世界》(《温故》第十一辑,广西师大出版社,2008)颇可以相互发明印证。尽管与顾颉刚关系如此密切,但伯祥老人对于顾氏及其古史辨派也不无微词。《好古堂家藏书画记上下卷》题跋这样写道:姚际恒“以好古自颜其堂,使人一望而知为笃古精鉴之士,实亦不在项子京、曹秋岳之下,顾其鉴古之名竟为其名著《古今伪书考》所掩,莘莘之士,颇有不知其为收藏名家而称道其《伪书考》不绝口者。”作者初不得其解,后来彻悟,转而笔锋一转曰:“自百家争鸣之后,继之以罢斥百家,儒术独尊以后,又有今古文之争、南北学之辨。赵宋南渡有道学,于是道学成家而宋学之目以立,反之者便标汉学之名以相抗。驯至明清,不但有汉宋之争,抑且汉学复与汉学争,宋学复与宋学争,互斥异端,相视若水火。于是门户立而攻驳愈烈,攻驳愈烈则双方之著作必皆有渐失其说服力者,则古籍之数,不削自减,在当时出卫道自任者,观对方之失势而大快,而一般怕书多难读之流,却拍手称庆。盖从此之后,只须任拾一方之牙慧,余都可以一概屏绝而不观。及姚书一出,罗列古来赫赫名著,概斥为伪,一若分列罪等,名捕逋犯之官牒,拍手称庆者不啻骤得一佐证,天降一护符,从此可以不究内容,肆意斥责,而人亦不敢致其诘难矣。此风一扇,每下愈况,逮近人《古史辨》出,更一切否定,而古籍之足用者星凤不若焉。承学之士,竟以疑古派自矜,而老师宿儒只得钤口结舌,以抱残守缺自娱而解嘲。学风窒息,恐将一蹶而不可复振矣。昔人讥学派相争曰党同伐异,专己守残。今日者,上一语固久已不成问题,而下一语却不甚确,盖专己则诚是矣,守残之残又何居乎?其尤悍者对他人则否定一切,自谥则一贯正确,是亦一天不变道亦不变之论矣,又何为令二千数百年前之董仲舒独尸其咎,使泽畔行吟之屈原而在今日,又将何从呵壁而问天哉?因跋姚氏家藏书画记,不觉连想及于《伪书考》之影响,而一为倾吐如此,是诚所谓忍俊不禁,不足为外人道者也。”(142页)君子和而不同,这是最好的诠释。作者出入于经史之间,却没有走传统经学的路子,而是更加注重典章制度、历史掌故、诗词戏曲、小品书画之类的文献。由于视野开阔,伯祥先生常常提出一些值得注意的问题。不妨举三例: 一、关于《四部丛刊》与《四部备要》的优劣,学术界几乎众口一词地认为,前者大大优于后者,因为《四部丛刊》往往选择最好的版本影印,具有较高的学术价值,直至今日,多数学者仍持这样的刊发。伯祥先生在《又扫叶山房石印书目答问》题跋中则客观地指出:“中华书局之出《四部备要》,直欲与商务印书馆所出《四部丛刊》竞爽。实皆以《书目答问》植之基,为商战争胜计,各炫所长。《丛刊》以广收古刻名椠,影印传真为号召;《备要》则多采注释名本,全用仿宋体聚珍版排印,以清晰悦目为标帜。两者互有短长,而《备要》较资实用。”(59页)至此,始悟过去偏信之弊。 二、关于《古今图书集成》,历来也评价不高。伯祥老人指出:“书虽庞碎,实裒《类聚》、《御览》、《册府》、《玉海》诸大类书而囊括之,且多整篇录存,分类互见者检览既易,若触类而引申之,诚无愧于群书之藳钥矣,抑有进者,其中采存之籍,每多当世触讳被禁之作,乾隆修库书而秘不列入者,阳为尊其祖祢,不便迳废,阴实不欲他人见之,转碍执行禁毁也。”(60页)经过这样中肯的分析,伯祥老人呼吁学界同仁学人对于《四部备要》、《古今图书集成》等典籍应抱有一种客观平实的态度,不能偏信偏听。 三、关于《鸣野山房书目》,作者特别指出作者伪署问题:“此目即清初祁理荪《奕庆楼藏书目》,向无传本,民初湖州人沈韵斋从藏家钞出,伪署沈复粲鸣野山房之名,经由来青阁杨寿祺之手售出。当时簿录之学,风行一时,稍僻稍稀之籍,各大图书馆争致之,于是类此钞本,颇易售欺。沈钞亦不止一本,北京图书馆及燕京大学图书馆皆有之。此目即据燕大藏本排版校印,潘景郑号为知书者,亦堕其套中,为之录校,古典社遂印以行世。乃乾洞悉原委,为发其复,事以大白。否则真书伪署,张冠李戴,祁、沈两伤,不且冤沉千古乎?”(105页)。这里所说的“古典社”,即上海的古典文学出版社,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末,该社曾出版中国历代书目题跋丛书二十余种,《鸣野山房书目》即其一,潘景郑作序。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曾予再版,前言称:“其中除了广为人知的藏书家著述”外,“还有不少较为人知的稀见书目”,仍包括《鸣野山房书目》,而作者然以误题沈复粲。辽宁教育出版社2002年出版的潘景郑《著砚楼读书记》第233页收录作者1957年所写的序言,编者未有任何说明,不无遗憾。 由此想到,《庋榢偶识》不会是一部很畅销的著作,也可能就像作者一样的寂寥,无人喝彩,很多人也不会关注它。但我相信,岁月的尘埃终究无法掩盖它的价值。伯祥老人辞世三十年之后,他的藏书依然泽披来者,而他的藏书志依然有其独特的学术价值。不仅如此,通过这部风格迥异的藏书志,我们还可以鲜明地把握住作者狷介的性格,同时也可以深刻地体会到作者晚年的心境。与他生前交往的很多顶尖级人物相比,伯祥老人可能显得寂寞,但是他所主持编纂的《二十五史补编》,几乎是从事先唐文史研究者案头最重要的参考书之一;而他选注的《史记选》,自1957年出版以来,迄今已经印行三十多万册,拥有大量读者。当年,年过八旬的伯祥老人,时赋《采薇》之歌,频问灵均之卜,愤然而著《旧学辨》,苦苦期待着国人对于自己传统文化的高度重视。而今,随着现代中国对于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追寻,人们正在迅速地改变着对于旧学的认识。我坚信,伯祥老人和他的书,不会总是这样寂寥下去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