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出版著述多种,又点校整理古籍多种的周济夫先生,近又有《琼台说诗》出版。读后受益多多,亦多感想。 诗,向称难事,说诗,则更非易事。不能诗者说诗,乃隔靴搔痒。无学问者说诗,多不着边际。而如今此等说诗者却甚多。能诗而又富于学如周济夫者,实在少而又少,所以他的说诗文字,甚是令人爱读。 该书第一部分为《海南清代诗稿漫记》,第二部分为《文史杂俎》,第三部分为《读〈杜诗全集〉日札》。此书对诗词文化和海南文史之贡献,即其价值,自不待言,这里主要谈谈书中所反映出的作者读诗谈诗的令人佩服之处。 我们读书,用眼用口外,更要用心,读诗尤其如此。周济夫读诗,尤为用心。看他读杜诗全集,是何等投入。从容不迫,逐首而读,会其诗意,品其情味,察其诗风变化与得失。有褒亦有贬,品评佳作的同时,又指出何诗为率尔之作,甚至为赘诗。即使《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之“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历来广受称颂,而他以为,突发此壮语,“显得不太真实,只是一时兴至的大言空言”,倒不如《大雨》中的“敢辞茅苇漏,已喜黍豆高”平实。更能将各诗串联起来读,每有见解。如对于杜甫的离川东下,有论者说是因幕中同僚嫉妒排挤,而他却读出,应是不愿受幕府拘束,对公事不适应之故。又批评前之杜甫研究者,往往强调杜诗言志载道的一面,而忽略了缘情绮靡的一面。杜诗因兴会、题材、对象之不同,有刻意之作,也有率意之作,本出于自然,故而不同意有些人看到“一有不同,便说是创新、探索”。真知者之言也。更教人爱处,是他循诗而想杜甫之行迹、漂泊之境况,进一步体味其心境,将自己的感情完全融入杜甫的诗句里。笔者于老杜诗及漂泊情状已有了解,然读至老杜困而往衡州投靠韦之晋、历尽艰辛来到衡州时韦已改任而他去一段文字,仍不觉鼻酸泪下。此是老杜与周济夫之情共同感染读者也。周济夫读其他诗人诗,也莫不如此。他不但每比较同一人不同时期之作,更善于将不同诗人诗体相同或内容相似之作加以比较,以见优劣。例如说张岳崧的古风能尽描摹之能事,但与冯骥声几首写滩峡的诗比较,稍嫌冗沓,且乏气势。又如读云茂琦《阐道堂稿》,发现因作者尤服膺王阳明心学内省功夫,每以理入诗,多悟道之言,故佳者不多,但亦有清新可喜之作,并进而指出有些句子“炼得深拗转折,类似于贾岛”,有些句子“因刻画太过而显得僵硬”。这样的细读与详析,很令人佩服,也对读者多有启发。他之分析精当,一是用心之细致,二是学识之湛深。诗虽说有学人诗与诗人诗之分,但均须以学问为支撑。周济夫为本色学人,自然能以做学问之法读诗。如读韩锦云诗,注意到鸦片战争中曾上策,后读他人寄韩之诗,以为可证“韩锦云第二次鸦片战争中进奏的粤东防守策,确然惊动了朝廷”。向来海南怀古多咏马伏波而遗却路伏波开辟之功,所以读王沂暄有关诗时即想到:“历来有以诗证史之说,此亦可为有力论据也。”读数人竹枝词,喜其详记海南节序风俗而兼及人情物产,文学韵味之外,又有“志书的详博”。所以读此书,不独领略、欣赏周济夫之探求与生发,更可学习其读诗之法。 周济夫能如此深得读诗之法,应与其心态、性情有关。笔者与周先生游多年,深爱其忠厚、平和、淡泊之为人。他之读诗说诗,不急不躁,无功利之心,一如古人。辛勤著书,与职称、待遇无关,属个人爱好,纯出于天性,出于对海南文史、文化的深挚热爱。这样才能够做到静心与古人交流、对话,所以不但为杜甫和海南诸先贤之功臣,亦知友也。唯其如此,才多有“此时潘存去意已决,但仍能骨鲠在胸,不作委琐之状,至可贵也”、“冯耿光才是真正意义上的诗人”之类评判。这些前代诗人知身后有此会心之友,真可堪一慰。周济夫读多人诗后发现,这些海南诗人有一个共同点,这便是皆能“以清白自守相砥砺”、“以清节而终”,“是文庄公忠介(海瑞)以来的一贯传统”,“琼人出仕者往往以此自傲”。济夫先生本人又何尝不是如此品性。谈古人诗而时时有“我”,每见“为之低回”、“崇敬之情油然而生”之类语,还每加入自己的一些记忆,读起来使人倍感亲切。 在无错不成书的当今,错字乃至硬伤,已很寻常。笔者任学术杂志编辑多年,又好舞文弄墨,所得职业病是最容不得错讹。读周济夫书,则无此虞。今人之谈古人诗,举一诗而加几句称赏之语,多数为套话,自然较易。而如周济夫细作品评,每考求诗的写作时间和地点,更时有种种推断、考证之谈诗法,则甚少见。例如其《琼台小札》一书曾探吴小姑身世,今读某人赠吴小姑夫婿诗,而喜曰:“不意于吴小姑身世又得一旁证。”真是留心处处皆学问也。他还往往得其一又欲知其二:“丘金门参谁的幕,所为何事,哪年来琼,须待另考。”至于考证文字,则更见功夫。《文史杂俎》为海南文史方面的述评、考证。不作所谓学术论文,而以闲谈形式娓娓道来,亦古人之法,故以“杂俎”称之。全书语言风格一致,简练而易读,是皆出自其心也。 《琼台说诗》,周济夫著,中国文联出版社2008年1月第一版,22.00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