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纪中国双峰并峙的高峰,两个诗学的大海,无疑不在北方,而都在江南。 《二钱诗学之研究》刘梦芙著黄山书社2007年12月第一版373页,30.00元 有句广告语是这样说的:“生命就是要浪费在美好的事物上。”在中国,江南就是美好的事物;江南的诗歌,当然更是好上加好;而说到二十世纪江南诗家中的大家,我们绝不可错过了江南二钱———钱锺书和钱仲联。所以,我一看到《二钱诗学之研究》,就如同航行于茫茫书海中瞥见了仙山一样欢喜踊跃。 说起来,二钱的著作,早就算是我一厢情愿的“文字骨肉”了。仲联先生,当我的博士论文答辩时,元化师要求专车接驾,派了人往苏州接了他来当我的答辩委员会主席。那是我第一次听常熟话,含毫欲腐而不能记一字。古人所谓拜“座师”,九十年代时,好几个暑假,我了却公家之事,自行车往南站一放,遂往苏州大学梦苕庵,听那常熟话吟诵陈寅恪、陈方恪的诗歌。调高声美,跌宕自喜,先生之神情动态,依稀还记得。 锺书先生,虽然我不过只写了两篇文章,但是凡看过我的那本《管锥编》,片片犹如蝴蝶,皆知那是我藏书中翻得最破的书,就会知道,他何等大面积地“浪费”了我的生命。我的学生们都知道,从本科生的必修课,到日常的读书会,再到硕士博士的现代原典导读课,何可一日无此君也。 “二钱诗学”的范围,可谓汪洋浩瀚。大钱(仲联先生长锺书先生两岁)的诗学著作共六十一种,包括笺注、年谱、编校、选注、鉴赏、汇评、主编、纪事、诗话、论集、序跋、辞典等,凡传统之诗学文体,几乎无一不涉及。小钱的《管锥编》、《谈艺录》等诗学著作,打通中外,涉及多种语文,打通小说、散文、戏曲、音乐、绘画,并广采中西哲学、史学、美学、宗教、人类学、心理学、社会学等知识。无怪乎,后人编他们的纪念集,一个叫作《文化昆仑》(舒展,人民文学出版社),一个称为《学海图南》(马亚中,南京大学出版社),都用上了中国文化中的两个最大意象。噫!二十世纪中国双峰并峙的高峰,两个诗学的大海,无疑不在北方,而都在江南。这说明什么?我想说的是,这是江南文化经三百年积累而成的文化结晶,是江南文化胜于北方,成为二十世纪中国文化中心地位的一个事实胜于雄辩的证明。 有没有心灵史? 今人论诗学,最大的毛病,就是不管诗人的作品,只论其“诗论”。甚至看不懂作品,不明诗旨,不谙诗风。他们所说的诗学,也只能成为“诗八股”或新“兔园册子”。我们看一般论小钱诗的学者,只能取他的笔札或小说;一般论大钱诗的学者,也只能取他的笺注或论文。而这本《二钱诗学之研究》(以下简称《二钱》),作者刘梦芙不仅深入其理论(尤其是钱仲联的诗歌思想与理论),而且大量诵读了二钱的诗歌作品,深入取材于两家的诗集;尤其是,作者是在读了近代百千家旧体诗人作品的基础上,再来评说二钱,这就有一种“操千曲而观千器”之功力;于是他知道诗风的来龙去脉,知道什么诗是他们的独门暗器,可以使他们称霸。他也可以准确说出大钱诗风,是沉雄瑰丽;而小钱诗风,是清隽精深。这是我们可以信赖的。因而这本书的面世,就不仅成为专门论钱仲联诗学的第一本,而且,这也难能可贵地成为专门讨论钱锺书诗歌的第一本,毕竟钱学有了那么多的研究。作者本人正是当代知名诗人,有《啸云楼诗》、《冷翠轩词》,曾在李杜杯海内外中华诗词大赛上以长诗摘得一等奖第一名的桂冠。一如钱仲联论陈石遗“诗论之精,实本于其为诗之工”,以及钱锺书引蒲伯名句“能手方得诲人”,可“免于隔帘之听琵琶,隔靴之搔痒疥尔”。 今人看古典中国诗,第二个大毛病,就是当成西方诗来看,当成纯文学、纯抒情来看。其实西方诗歌,最大的特点就是可以没有时代,如没巨渊,如入灵境,如创世纪。而中国旧诗,如逢白头宫女,如听蔡中郎说书,如无韵之离骚,如少陵之歌哭,如铁函之心史,不能没有时代,不能没有事情。二钱身丁百年沧海桑田之巨变,怀抱高情奇思深蕴,最大的共同点是什么?他们有无真实面对时代的灾难,成为苦痛心灵的见证?《二钱》首先注意到了二钱以第一等怀抱表达中国二十世纪知识心灵的忧患,但是遗憾的是,本书没有将重点放在这方面,没有专题展开,没有深细挖掘其中的“今典”,以打开二钱诗中的心灵史、命运史,作者过多将精力放在风格与知识的介绍上了。我以为,要证明二钱是真正的大家,是无愧于中国诗歌的良史传统、变《风》变《雅》传统,无愧于中国知识人的风骨、良知与道德力量,那么,这方面的深入考查是绕不过去的。这仍有待于后继者。 透明与不透明的诗 “时代特色”是二十世纪文学理论最重要的一大话语。没有这个东西,你的诗写得再好,还是一假古董。二钱的共同点是,都没有什么“遗老气味”,但是二人有不同的时代特色。我以为,大钱随时感应、歌哭舞蹈,诗与现实息息相通,可谓透明式的。而小钱则内敛凝聚、精雕细刻、周折回旋甚至隐晦地表现时代性,可谓不透明式的。一长于抽象之情感之雕刻,一长于历史之事变之歌哭。大钱论黄公度:“凡可歌可泣可痛哭可流涕可长太息者,举以纳诸诗,其忧生念乱、人国兴亡、成败盛衰之感,荡魂撼魄。”正是说他自己。其特点是历史内容之程量极大、一千四百多首作品中,为时、为事、为家国而作者,居于主要地位。而且动辄长篇大制,气体浩大、变化无穷、精神饱满。这跟大钱的大人君子之自我期待有关,他要的诗,就是上追少陵、放翁、遗山、公度,国身一体,表现民族魂。金松岑对他的评价:“余谓仲联:声音之道与政通,吾与子长吟无叹,不落衰世之习,意国运其有兴平之望乎?诗人之心,亦转移风会之先声也。”大钱一生的诗,都被这几句话锁定了,成为一种国族兴亡的大诗。而小钱以骨气端翔、气味渊雅、精神兀傲取胜。他有意不做民族诗魂,譬如他批评放翁:“不仅作态,而且作假”,讥嘲老杜“夫但作诗人看,正杜陵大便宜处”,反对以诗证史观;陈衍早年为他作序:“性情兴趣往往先入为主而不自觉”,他也终生被这几句话锁定了,成为一种狷者恨人之诗。但是他自己的诗,正如《二钱》所说:“已间接折射百年政局重压于知识人士心灵之重重阴影,已极具诗史价值。”只不过,是以一种抽象化、图案化的诗歌创造所表现而出。譬如:“山容太古静,而中藏瀑布。不舍昼夜流,得雨势更怒。辛酸亦有泪,贮胸肯轻吐?”写出一幅又有性情、又受压抑、又有含蓄的高士形象。写《心》:一方面是“旧游昔梦都陈迹,拉杂心中瘗葬来”,是要将心中之悲情埋葬;而另一方面,“影事上心坟鬼语,憧憧齐出趁黄昏”,又是葬不了灭不掉,有某种抽象性在其中。“病马漫劳追十驾,沉舟犹恐触千帆”(1950),讽刺群趋于“劝学”、“迎春”的时代新潮;“委地落花羡飞絮,栖州眠鹭梦征鸿”(1966),前一句记录知识心灵的凋谢变节,后一句幻想自己超越俗世而不可得(用刘须溪“俗态十年看烂熟,不如留眠送归鸿”句意);“星星未熄焚馀火,寸寸难燃溺后灰”(1989),更是可以收藏的现代诗词名典了。 关于二钱的“矛盾” 《二钱》所发现的,恰恰形成了中国诗歌文化中的两元:奥衍与沉雄。其中有很多诗学的信息:个人与社会、客观之诗人与主观之诗人、天资与人力、唐调为主与宋型为主、趋新与守旧以及狐狸型与刺猬型。 “钱锺书喜欢写内心的东西,对写外在现实的东西不以为然。”魏中林整理《钱仲联讲论清诗》中大钱的这句话,把他们的区别挑明了。此书还有一个特点是他敢于批评,有自己的立场。这就区别于时下学院派的陋习,见大师只磕头烧香,而带了些许古人之“点将录”或今人网评报议的风云之气。他的立场简明地说,就是对大钱高度评价,而对小钱有赞有贬。 有倾向性,我看是不错的。四平八稳的东西,没有特色。有性情的文学批评,似乎不能没有一点自我爱恋的成分在里面。我们看作者前面还在赞扬锺书“诗中情感之真挚、意味之深永”,“诚为第一等怀抱之诗”,后面从《容安馆品藻录》那里知道了小钱当面表彰,而背后贬损大钱,“一向在我心中巍峨光彩的钱锺书形象顿时萎缩……”读来令人莞尔,此君口无遮拦的神情毕现。 但是锺书先生的谑而近虐,几成钱学一个必然的“看点”,我又不免有些遗憾。一是人有多重人格,公开发表的与私下谈论的,都是真实,不必此矛彼盾,左右互搏。二是小钱的讥讽揶谕,其实也不过是一种强式的表达方式而已,比起温和雍容的表达来,这更能够突出自己的观点,更能够突出不同学派学风的区别,就像木刻石刻作品与水墨水彩作品的区别一样。钱仲联在上课时也批评过某大家:“现有种情况,中国人自己的古典,也去看外国人的眼光。×××,没啥多道理,我不赞成这做法。一点点东西,写得老多老长。”我们也不要太认真,这只是他老人家借力打力,用他人来映衬自家。想通这个道理,将其形式化、修辞化,其实,也不必生气,不必风生水起,造成壁垒森严的宗派斗争。 最近,余英时先生对钱学有一个重要看法:“现在我看有些研究的人只是说他看不起人,骂别人,用各种方式骂。那对钱锺书并不是很合适的一种研究方式,可能使人将来对钱锺书发生很大的误解,甚至于产生很大的反感,以为钱先生就是专挑别人的毛病……你要把这些东西都给他拼命宣扬出来,那最终无非证明他博闻强记,比别人更高一筹,不能证明他实践中一定高。这样的研究方式是对钱锺书的恭维还是伤害,那就很难说了。”(《上海书评》试刊号) 余先生的这个意见非常及时,我赞成这个看法,不是为尊者讳,而是重点转移,不要被媒体的商业习气牵着走,有助于读书界的风气向上提升,也有助于钱学研究的气味纯正。 钱仲联手迹 延伸阅读 ●《文化昆仑———钱锺书其人其文》舒展著,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1月第一版 ●《学海图南录———文学史家钱仲联》马亚中编,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5月第一版 ●《钱仲联讲论清诗》魏中林著,苏州大学出版社,2004年4月第一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