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现代名人尺牍选粹》(全三册),林光旭等编著,山东美术出版社,2008年1月第一版,48.00元 “上山下乡”时节,没有书读。极少数能够出版的鲁迅作品,便成了稀有的养分。不仅杂文小说,连当时看不出多少味道的书信,也弄得透熟。可后来不经意间得到几册鲁迅书札手稿印本,仍读出颇多新鲜。这些书信手稿,由于笺纸、字迹等完整毕现,先前铅字印刷遮没的许多信息,就得以透露呈现出来。譬如吧,给熟朋友,字随意一些,干涩枯笔,大小错杂,也无妨碍。一般朋友,则认真一些,布局得当,字体大致齐整,用语客气。给母亲写信,鲁迅即刻成了谦恭的孩子。首先,形式极合规矩,遇见自称,总是写得较一般字小一号,而且偏右缩进去,文字细秀清晰,一笔不苟;内容也较琐细:买了张恨水小说,注意身体等,语气有些“昵”,是孩儿对母亲那种。这些东西在鲁迅那里表现得很少。与给其他人信函相较,那份心情,显现得再明白不过。 此外就是用纸,许多函件,鲁迅用的花笺,那看去,真个爽眼。这些花笺印有简疏的花草,或古貌人物,底子或白或暗灰、浅红,不加墨迹,就是艺术佳品,配上鲁迅一笔有金石风味的行书,那种新鲜又完满的感觉,你在一律铅印的本子中万难体会。 正因为有这样对漂亮函件的感受,当我在书店拿起这部《近现代名人尺牍选粹》(以下简称《选粹》)后,便不能释手。虽然对书法笺纸等毫无研究,可内中透露出的别样气息,仍然深深吸引了我。 首先,这入选《选粹》的尺牍,每一封皆照原本色调制出。不光字,还有信笺,均极引人。中国旧时信笺,显现了文人的多样雅趣。譬如其中收的蔡元培先生一函,字先不说,那笺纸,底子浅绿,上绘有淡黄薄绿相间的卷曲叶片,蜿蜒枝条,再加上深黄色题字……相互映衬,笺纸本身,即为可以品赏之页面;更加蔡元培一笔好字,那个效果,叫人无法言传。陈衡恪一函,笺纸底色淡土黄,中映两个大大的行书“飛鸿”。铺开望去,心胸为之一展。潘祖荫一函,笺纸下半为波涛,中间涌出一轮红日,极富动感。李文田一函,笺纸淡红底色,上描樵夫渔子,似相互问答。樵夫肩扛柴薪,渔子手持钓竿,人物用简笔勾勒,一望之下,令人生林池野趣……其余笺纸,亦多有画面。或松干劲枝,或简淡兰苗,或铭文字迹……色深色浅,或隐或显,均给人别样感受。大多数笺纸,未曾有如许字画,可底色或红或绿或黄,看去十分舒服。《选粹》将这些尺牍之外的信息忠实透露,使它们的意味变得深长起来。 笺纸而外,尺牍上的字迹,亦叫人生眼花缭乱之慨。旧时闻人,或士或官,“字为脸面”。当时风气,字是不可以写不好的。《选粹》展示的,又多是使人见出书意,见出心绪的上佳书品。首先,这批尺牍作者,许多都是书画名家。如何绍基、俞樾、赵之谦、陆润庠、康有为、郑孝胥、齐白石、黄宾虹、李瑞清、于右任、柳诒徵、沈尹默、邓散木、丰子恺、林散之、吴玉如、张大千……他们的字迹,各具面貌,别有风采,这是史有评论的。可是,尺牍所书,并非为展示功力,非为他人所求,只回归写字的最基本功能:传递信息。所以,尺牍字迹常常更能呈现作者意绪———或平和、或快意,或激愤……字随意转,不拘一格。这应当是人们喜爱尺牍的又一个理由。 《选粹》所录其他各家,均一时之名流,大都却并非以书著称,字迹我们往往难以见到。翻读之下,对这些名家的兴味,倒更为浓厚起来。“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名将之一钱玄同,当时态度激烈到欲废除汉字的地步,可书中所收一函一封,书迹工稳,有唐人写经的笔意,既古朴又雅致,倒并不见有什么“斗士”的味道。著名作家林语堂,以运笔快意幽默,精熟外文为人所知,从《选粹》收有的一函看去,字迹颇为收缩,不似文章洒脱,让人见到另外一副面貌。朱自清以散文名世,可从其他文字可知,他性情却相当收敛。《选粹》收有他一函,字体果然拘谨,不事张扬。字如其人,于此十分相符。钱锺书学贯中西,性情畅达,该书收入一函,笔意流荡,左顾右盼,可以“摇曳生姿”形容。字如其人,又是一例。 我们常说,“文如其人”,“字如其人”。这当然有相当的道理,可有时从字里,却难于见出人的印象。譬如梁启超,他是著名政治活动家,以横扫千军的文章气势,掀动人心波澜,给当时一代人以巨大影响。由此想来,他的书迹该会是多么畅快流荡,可是,从《选粹》里收的一幅尺牍看,梁的运笔倒很沉着,虽用行书,可几乎字字不连,结体中宫收紧,着实看不出多少飞扬洒脱来。另外还有袁世凯的一通信札。此信札全体工楷,结体颇为平正,通篇看去,说其自然秀丽,也是当得起的。袁世凯恢复帝制,遭国人唾骂,可恶形象,深入人心,可倘若仅从字面望去,哪里窥得出其中“窃国”的信息?由此可见,“字如其人”,也就相对而言。事物复杂,常常非一般人所能料,书法传递心迹,又多重辗转,想要从中看出人的面貌,有时并不那么简单。故此,由字观人,由人会字,还得用古人的一句老话:“听其言而观其行。”其行为才是其心迹真正无可遮掩的表达。 当然,尺牍透露的,不仅如此。黄花岗烈士林觉民,并不以书名,《选粹》中所收,为其留与父亲的绝命书。此书编者这样评论:“那种为革命而慷慨赴死的悲怆之情,以及与亲人不忍诀别的留恋相互交织,形成了信札中呼天抢地、急速书写的狂草情致。”甚至认为:“此札与颜真卿的《祭侄文稿》,有异曲同工之妙。”由当时作者的心情背景来体会这幅字,文论中“愤怒出诗人”的命题,似可移至此处:“愤怒出书家”。由此,我们对书法的内涵、生命律动,以及特别时候的闪亮升华,实在可以有深一层的认识了。 《选粹》里的书信,在几十上百年间,得获留存,借助现代技术,原样再现,它们携带着许多时代及文化信息,使我们可以较为全面获知,这真是很大的幸运。三册“选粹”铺在桌上,随意翻读,那丰富色调,多样笔迹,看去真个养眼,便不揣浅陋,勉力为文。只望能借此契机,让更多人去接触,接近这套《选粹》,通过它,为人们精神,带去历史、文化的感受,倘能得到身心愉悦,那就虽是意料之中,却不妨看成意外获益的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