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历史上出过不少“狂人”,近代最有名的“狂人”之一,可说是安徽的刘文典(字叔雅,1891-1958)。刘文典是校勘学的大家,陈寅恪那封著名的《论国文试题书》就是写给他的。刘文典精于古书句读和文法,人送外号“刘格兰玛(GrammarLiu)”。他校订的那些古籍,现在恐无几人读过。大家对他的了解,主要是通过那些传闻一时的狂言和狂行。今年是刘文典逝世五十周年,也是他“顶撞蒋介石事件”八十周年。在这个特殊的年份里,我们读到了关于他的第一本评传《狂人刘文典》。顾名思义,《狂人刘文典》当然以讲述刘文典的狂言与狂行为主。不过,读书之道,本来就是见仁见智,狂者见狂,不狂者见不狂。我最感兴趣的,是书中透露出来的刘文典的“不狂”。 刘文典常说:“我最大的缺点就是骄傲自大,但是并不是在任何人面前都骄傲自大。”本人替“狂人”归纳了一下,他老人家大概对五类人从没狂过。第一类是他尊敬的师友,比如他的“本师”刘师培、夸他“叔雅,你真好”的“章疯子”章太炎、“人非常好的”陈独秀、“最敬爱的朋友”胡适、“五十年内不可能再有”的陈寅恪以及“忠信笃敬、今之古人”吴宓。第二类是有真才实学的外国学者,比如叔本华(刘文典说自己“好庄子与叔本华哲学”)、富兰克林、达尔文、赫胥黎、海凯尔(ErnstH.Haeckel)、丘浅次郎、永井潜和高本汉。第三类是一些肯为民办事且忠勇抗战的军政人物。刘文典不但同他们来往(如卫立煌),还替他们撰写寿表和神道碑记(《李仪廷将军七旬寿序》和《唐淮源将军庙碑》)。第四类是广大青年学生。在学生面前,刘文典没有任何架子。有的学生甚至说他“的确渊博而无自满的表现”,这不干脆就是在说他“不狂”了吗?由此可见,“狂人”“狂”得很有分寸。 还有第五类人,就是社会上卑微可怜的小人物。讲个《狂人刘文典》没有采用的故事。民国某年,刘文典为校《淮南鸿烈》住进白云观阅《道藏》。一天,观里来了位“大仙”,手拿旧报纸包的诗集,昂然闯进门房,见刘文典就说:“我的才太高了,所以很苦的。这是我的诗集,诗好得很……你细细读罢。”刘文典强忍住笑,一面假装看诗,一面听他继续发高论:“我最好哲学,现在研究佛学和写字。我是以哲学为方法,政治活动为目的,政治也是我的唯理哲学的一层。我的书梁任公看过,现在译一部阿肯的《精神哲学》,请胡适之出版。胡适之、梁任公都聪明,但是没有专门学问,他们和杜威一样,都很浅的,不及阿肯和贝尔格逊的道理深。我就不像他们了,我要把宗教、哲学和佛经的道理都创造出来,自己发明到最高的地步,我的弊病就是失之太高了、太高了。”阿肯指德国哲学家倭铿(RudolfEucken),贝尔格逊即法国哲学家柏格森(HenriBergson)。“大仙”兜了大半天圈子才转入正题,他想讨一笔旅费回乡,铜子票和铜子都不嫌弃,理由是:“我是不择细流,所以能成其大,我的才学所以能如此的成就,也就是这个道理。”刘文典不敢笑出声来,忙把零钱全部给了他。他点完钱,坚持要把诗集留下,供刘文典晨昏拜读。刘文典再三辞谢,他方肯收回。临别时,他一再说,其实你应该好好读读我的诗,不可专做那校书的枯燥活计。走到门口时,他忽然想起还没拜会观里的道长,就说“宗教哲学家不可不见见宗教家”。刘文典赶紧拦住他,说老道们什么也不懂,当不起您这样大学者的拜候,好歹才把他打发走。刘文典显然看出“大仙”来自社会底层,是个自视甚高却不得其门而入的民间学者。对这样一个可怜人,他“狂”不起来。 刘文典的“狂”,主要是对自己的学问有自信,就像他说的“我既然是‘权威’,当然有权威思想,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他涉猎过的多种学问,说起来和我们这个时代的某些思想动向还特别有缘,《狂人刘文典》中对此多有评点,很可供留心世态人心者参考。刘心武揭秘《红楼梦》,我一集也不落地看过,而刘文典在西南联大曾“三易其地讲《红楼》”,一时传为美谈。《于丹〈庄子〉心得》参考文献中,刘文典的《〈庄子〉补正》位列第二,第一是《庄子》。钱文忠开讲《玄奘西游记》,道俗两众赞为功德无量,但很少人知道刘文典曾细校《大唐西域记》和《慈恩法师传》,欲“与东西洋学者一较高下”。徐星研究鸟类从恐龙进化而来的问题,想填补进化论上“缺失的一环”,不知道他是否了解刘文典翻译过赫胥黎《近世思想中之科学精神》、丘浅次郎《进化与人生》和《进化论讲话》,以及海凯尔《宇宙之谜》和《生命之不可思议》。不管怎么说,刘文典研究过的那些学问和问题,今天依然很有生气。 世人一般只把刘文典看作“专会做选体文者”,“反对白话文的国粹家”,甚或不谙世局的冬烘先生。其实,刘文典很早就跟随美国传教士学习英文,从威廉·耶路撒冷的《哲学概论》入西方哲学之门,还写过一篇《唯物唯心得失论》,赞扬过叔本华“天纵之姿,既勇且智,集形而上学之大成,为百世人伦之师表”。《狂人刘文典》对世人的这种成见多有纠评,有助于读者全面了解刘文典。自从1999年《刘文典全集》出版后,他早年介绍进化论和科学方法论的工作重新引起注意。可惜很少有人介绍他这方面的工作和第一手材料,包括他有关进化论和科学方法论的中外文藏书。2008年初,我在搜购民国时期数理逻辑和科学哲学类书刊时,从安徽芜湖购得一册任鸿隽(字叔永,1886-1961,化学家)等所著《科学通论》(上海:中国科学社,民国八年3月1日初版),意外发现竟然是刘文典赠书,书上有他的签章和批注。这本《科学通论》原是旧国立安徽大学图书馆藏书(有图书馆藏书章)。扉页上有毛笔写的“叔雅赠”三字。扉页后面书名页上题有“ 《狂人刘文典》不是一本史学家的专著,我们自然不能以汪荣祖《史家陈寅恪传》或唐德刚(译注)《胡适口述自传》那样的标准来要求它。但是,我还是想提出几个小问题供作者参考。比如,第130页讲到陈福康无钱自费留美,刘文典偶闻“中国人在美国青年领事馆有半工半读的机会”,就写信请胡适帮自己这个学生留心一下。经查,原信内容是“吾国在美青年领事馆员多有半工半读、继续求学者”,“美国青年领事馆”显系误解或误引。另外,书中所引某些材料似需深入鉴别,如第298-299页引用吴崇《刘文典先生授课记》的话,“我们喜欢听他讲课中涉及的西洋知识,讲他当年在英国伦敦‘大英博物馆’里,见到哪些敦煌经卷,皇家图书馆里又有哪些中国古籍中的珍本、孤本”。可是,从全书来看,刘文典似未去过英国,作者对此也欠一定的说明。再如,第289页提到刘文典有一次看到萧荻在看“万有文库”的《悲惨世界》,便说:“这个译本太差,回头我找个好的英译本给你。”在这里,作者似有责任告诉读者,刘文典认为“太差”的译本是指哪个。我自己觉得,他可能是指李丹、方于夫妇年轻时翻译的《可怜的人》。 从整体上说,《狂人刘文典》立论中肯、内容丰富、语言通俗、构思善巧、定位恰当,能够做到这些非常不容易。我自己读后感到获得无数新知。还有一点不得不提,就是作者在搜集文献资料、参访相关人物的三年中,发现了《刘文典全集》未收的若干佚文,如《我的思想变迁史》、《怎样叫做中西学术之沟通》、《历代循吏史实》、《刘文典在批判胡适大会上的发言稿》、《刘文典自我检讨》等。同时,书中还引用了刘文典的学生李作新的未刊稿《庄子与〈庄子〉大家论生态平衡》、《刘文典湛述〈墨子〉与光学定律》、《刘文典论爱因斯坦》,这也是很有趣的史料。据说,作者正在协助“刘文典全集编委会”把佚文补进《刘文典全集·补编》。我很佩服他寻找史料的敏锐和勤奋,当然也羡慕他发掘到新材料的好运气。梁启超在论述为近代人物立传时说:“此时不作,将来更感困难。此时作,虽不免杂点偏见,然多少尚有真实资料可凭。此时不作,往后连这一点资料都没有了。”《狂人刘文典》之作,为全面认识刘文典的“狂”与“不狂”打下一个基础。应该说,这本书的出版是十分及时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