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国学·顾随》,顾随著,闵军编,天津人民出版社2008年1月第一版,28.00元 因为上课,常常牵涉到中国古代诗文,后人讲读的东西,当然绕不过。可说实话,那些讲读的文字,大多或失之师爷口气的板正,或看似精微,其实不过字词诠释的零散;另一些欣赏性的文字,少判断,只一味一句句串讲下去,说无数声“优美”、“清新”、“雄浑”……所以,这类书大部分没法读,只能讲课时翻翻,参考一下而已。 抗地震期间,屋里、办公室的几架子书都取不出来,便进书店,只是翻翻,便翻出这部《大家国学·顾随》来。顾随大名,在他几位也负盛名的弟子那里听得多了。这部书,虽讲中国古典诗文,可随处引证西方观点,同时参照现代作家,胸襟颇见开阔,语言清明别致,没有犹豫,立即购下。 一般介绍文章,先思想,再艺术,最后称许几句语言特点。照笔者阅读说去,感受甚深的,首推语言。口说无凭,先举例。《〈文赋〉十一讲》一文里,在论说各个时期诗的情态时,作者说:“晚唐诗肺病一期,两宋二期,两宋而后肺病三期,就等抬埋了。”这样的比喻,先前似乎没人用过。在比较唐代大文人柳宗元山水游记与《水经注》的异同时,作者又是一个比喻:“《水经注》是自然而然,如生于旷野沃土之树木。柳氏游记是受压迫的。是生于石罅瘠土中的树木,不自然的,臃肿蜷曲,如生于严厉暴虐父母膝下的子女。《水经注》条达畅茂,即如生于慈爱贤明父母之下的子女。生于石罅瘠土中之树木折枝偃抑,是病态的。《水经注》是健康的,柳子厚游记是病态的,何能滑口读过?”这则比喻,说得那么鲜明,彼此特征、精神,让人一目了然。我们现代的绝大多数议论文字,何尝这般生动说出过? 其实,诗文,一直与人们的情感体会相联系。古代诗文,是古人对自己生命感受的表达。后人的解说,就是让其与今人的情感世界接通,使人们从古人那里了解当时的滋味、意韵……从而开拓自己的心灵领域,汇万古情怀于一身。否则,我们几乎没有阅读、解说的必要了。顾随在解读古诗文时,十分注重领会其中的情绪表达。在分析杜牧《登乐游原》一诗时,作者这样说:“登乐游原乃玩乐事,忽感到人生、人类,其所写之悲哀,系为全人类说话。……小杜‘长空淡淡孤鸟没,万古销沉向此中’二句,真包括宇宙,经古来今,上天下地,是普遍的、共同的。写全人类之事,自己自在其内。”从对李商隐与杜牧的比较看,作者并不看好“小杜”,但是,由于此诗写出了“普遍的、共同的”情绪,顾随便极力推崇,可以见出作者的着重之处。 在论及诗文意义时作者说:“人生最不美,最俗,然再没有比人生更有意义的了。抛开世俗眼光,狭隘心胸看人生,真个有意思。”他还与一般读书人不同,认为人应当“热中”:“一个人对什么都没兴趣便是表示对什么都感到失去意义,便没有力量,真的淡泊,像血肉的幽灵。我们要热中的做一个人,要抓住些东西才能活下去。……我们是有血有肉的人,所以要热中。”这样的见解,将诗文与人生紧紧联系,使每一读者,均可以从自己感受出发,去领悟古人,接近艺文,以贯通情怀。这样的议论,才能读来不“隔”。让人读来亲切,又感触良深。 虽然在形式上,顾随也如过往的诗文论家一样,采取举例、分析、评判诸种方法,可他的见解,却决不老套。在谈及中国缺少叙事的诗作品时,作者借助国外文论家的观点说:“托洛斯基《文学与革命》说文学起首是事不是字。如《浮士德》、《神曲》是事。……而我们中国文学只剩字没事了。”另一个原因说得有趣:“一个人不能说谎就是创造力缺乏……所以中国缺少叙事之作……其实幻想不发达就是没有说谎本领,没有创造性。中国民族太老实,不会说谎,连佛教那样夸大的说谎也没有。”这是一个有趣的题目。可是,倘若没有对西方文学的熟悉和深入体会,这样的比较就很难做出。 讲读古代诗文,能够中外接通,是作者获得新眼光,操持新器械来完成难度课题的一大法宝。可对于本国诗文作品,倘能够古今打通,视野一定会更为宽阔。在顾随这部讨论古代诗文的著述里,有一个现代作家的名字常常出现。他就是鲁迅。应当说,鲁迅的文字,是古代延展的产物,通过鲁迅,可以反观许多古诗文问题。在谈及中国古文学有整齐凝炼特长时,作者比较说:“鲁迅先生文章即整齐凝炼中有弹性,有生气。明清八股无弹性,少生气。”彼此相较,“明清八股”的弊病就更显著了。在谈到创新语言问题时,作者说:“鲁迅先生就是把中国旧的语言文字解放了,许多前人装不进去的东西他装进去了。”通过古今比较,先前的缺乏和今天的开拓,正显出诗文的创新价值。 古今人物之间比较,也有新颖别致处。作者这样说古诗人嵇康:“嵇夜叔是任性纵情,不愿受约束限制,不能勉强;而社会是束缚,是勉强……此叔夜之所以痛苦。”这样的见解,从人性的深层次挖掘,就颇有现代意味了。“俗云:……西瓜皮打秃子,情理难容。鲁迅先生有与嵇康相同处,他们专拿西瓜皮打秃子的脸,所以到处是仇敌。”但是,顾随也看到社会对这类人的需要:“然像鲁迅、嵇康他们,说真话是社会的良医,世人欲杀,哀哉!” 《大家国学·顾随卷》,在阅读过程,许多快意,甚至为之击掌,因之,不觉其长。可要说清如何快意,如何该为之击掌,却又不得不返回书里寻章摘句。这样一来,整体的印象势必割裂,活脱的精妙句子便大大割爱;有些潜在的古今中外打通的思想或观念,便无从一一缕述,这是读书札记的大限制。可也不遗憾,此著述完完整整立在那里。倘有会心之人,因读到拙文而去翻读顾随原著,并且有所收获,得到快畅,那拙文这块“砖”就不算白抛,因为引出的“玉”是真正的美玉。这一点笔者由衷坚信,甚至不去拉一些大名人的话来帮忙支撑,虽然书前书后及报刊杂志上这类话并不算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