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叔河 念楼主人钟叔河先生有两枚闲印,曰:青灯有味;复曰:依然有味是青灯。此二印一为陆放翁谴怀所拟“青灯有味似儿时”,一为知堂《苦茶庵打油诗》句:“未必花钱逾黑饭,依然有味是青灯。”为此钟叔河先生写有《依然有味是青灯》,曰:“我喜欢青灯,也就是喜欢它映照出来的一点寂寞。”此文原为南京董宁文编《我的闲章》所写,移来作念楼老人新书《青灯集》名,正符合喜寿老人历尽沧桑的寂寞心境。 《青灯集》收叔河先生《天窗集》后所写短文123篇,皆作于2004年至2007年之间,汇集编为3辑成书,凡24万余字。书前《自序——纪念朱纯》为其悼念亡妻之作,可知叔河先生丧妻之痛未复,且置朱纯逝前所写《老头挪书房》于序后,启书得见夫妻书里相握,亦是风雨不弃、平淡相守一生的老人心愿。书中第一辑皆谈文事,收《念楼自述》、《自己写的东西》、《三封旧信》、《关于“国学”》、《评〈回望周作人〉》、《跟书一辈子》、《泡沫出版谈》、《讲讲我做编辑的事》、《送别张中行先生》、《说说黄裳》、《谈书话》等文章41篇,关乎书和人的话题。第二辑文章,则以风凉话居多,《沈万三的哥哥》、《秦桧的后人》、《梨花与海棠》最见叔河先生文字机智,读来忍俊不禁。第三辑则与《念楼学短》近似,以“念楼读”与“念楼曰”释意谴怀。 这些年叔河先生文章写得闲散,有感而发,又多于文字间讥讽政弊,月旦人物,放谈自己观点,是他《宝塔诗》文中所言:“若能谈言微中,针砭世情,则更有发人深省的价值,未可一笑置之了。”因而读他这类文章大感过瘾。几年前长沙大兴城市改建,于湘江边建豪阔的“杜甫江阁”,本来杜甫与长沙无涉,难违父母官自命风雅,以此以为可以名垂青史功表千秋,免不了要遭时贤揶揄。《题匾》便直指此事:“‘杜甫江阁’不仅意思不通,即就事实而言,杜甫到长沙已是他生命的最后几个月,以饥寒之身,处困穷之境,为‘乞食’而忙于奔走,又怎有可能在此营造美轮美奂的‘江阁’,最多不过在江边的城楼上住过几晚罢了。”语句冷峻,意在痛陈昏腐,启人思考。 风凉话里藏机锋本是“钟文”特色,让人想到胡适所说:“是要想尽我们的微薄能力,以中国国民的资格,对于国家社会的问题作善意的批评和积极的讨论,尽一点指导监督的天职。”此处不妨说句闲话以作补充:有一回与湘中作家王平聊天,谈到政客的斋名,最可佩为湘乡曾国藩其斋名“求厥”,出于“满遭损”,故而求缺,毫无官气。查海宁陈乃乾《室名索引》,“求”字斋名有“求是”、“求已”、“求古”、“求益”、“求志”、“求补拙”、“求闻过”,颇有寄托。明朝定兴人鹿善继学行著世、忠正节义,史有颂赞,其书斋“无欲斋”则表心志,言行一致。倘若换作今天某些官员言自己“无欲”,未免滑稽,视作现世的笑话。叔河先生作文常曲折影射,风凉话说得俏皮,但这次却直抒胸臆,论事说世颇感老辣,文辞刚直:“还想让它永远当城市的标志,则只能谓之不通,不足充亮点适足成倒霉的霉点矣。”识者读此文章多击节称妙。老先生快意情仇,可想当为性格所然。 叔河先生作文联想丰富,喜信马由缰,文辞挥洒肆意,识见博广通达。书中《自己写的东西》是作者对自己从事文化编辑及写作生涯的回顾与总结:“十年之中,自己主要编了三部书,即‘走向世界丛书’(即将由岳麓书社重版)、曾国藩的书和周作人的书。”这三部丛书第一种与第三种都未全数出齐,然影响所及至今仍为读书界所称道。而作者自己出版的著作约计十本,读者对叔河先生有“编与写皆佳”之赞誉。另有一篇《讲讲我做编辑的事》,以问答解往事,简单几句话概括自己。近闻叔河先生已着手写回忆录,大约还会交代一些不曾为人所知的往事。 叔河先生文章雅俗兼得,议论间杂,别有趣味。大约编过《知堂书话》,作《谈书话》文阐释己见:“我并不薄唐弢之文,也相信他无意以自己的《书话》‘为天下法’,但即以‘一点事实,一点掌故,一点观点,一点抒情的气息’定范围,一千四百多年前颜之推和八百八十年前陆游的这些文字,至少总是可以入围的吧。”叔河先生编《知堂书话》便“无论客观地谈书,或是带点主观色彩谈他自己读书的体会,只要自具手眼,不人云亦云,都一样地为我所爱读”。并不拘于上述四个“一点”。叔河先生关乎读书,还有《秘法》一文谈个人展卷之乐:“看书消闲,最好的是看前人笔记。一则五花八门,尽管凭兴趣任意挑着看,二则文字大都简短,看起来不费功夫;三则随便翻开哪页都可看,不想看了又随时可以放下。”书中有帮别人新书作序一文,足见他借题发挥的兴致,跑野马跑到连自己都觉得好笑的程度:“济南徐明祥君命我为他的《潜庐藏书纪事》作序,我却谈到男女私通始于何时上头去了,所谓东扯葫芦西扯叶,其是之谓乎。”读此可想文里文外的叔河先生,本身就是一则趣话。 《青灯集》,钟叔河著,湖北人民出版社2008年1月第一版,32.00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