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尽的才情———从〈顾颉刚日记〉看顾颉刚的内心世界》 余英时著 台北联经出版公司2007年3月第一版 《顾颉刚日记》顾颉刚著台北联经出版公司2007年5月第一版 余英时先生近年作文,有磅礴淋漓、下笔不能自休之势,因为出版《朱子文集》、《胡适日记全编》、《顾颉刚日记》作序,而成长篇大著《朱熹的历史世界》、《从〈日记〉看胡适的一生》,以及《未尽的才情———从〈顾颉刚日记〉看顾颉刚的内心世界》,令人叹为观止。1920年代,梁启超的名作《清代学术概论》一书,本为蒋方震《欧洲文艺复兴史》序言,写成后“篇幅几与原书埒”,梁氏曾感叹“天下古今,固无此等序文”,不无“舍我其谁”自得之意,今余氏诸书出,任公视之固已瞠乎其后矣。 《顾颉刚日记》始于1913年,终于1980年,全书约六百万字,为现代学人日记中,篇幅最为巨大的几种之一。从二十岁起,日记记录了顾先生(1893-1980)一生的理智与情感历程,余氏以“未尽的才情”为题,揭示出这位现代学术史上的关键人物,八十年人生的一个“关键词”,读者掩卷遐思,回味无尽。余氏特别强调,书中“才”与“情”皆分有所指,而不是一个集合的名词,“才”指学术与事业的专长,“情”则就顾先生与谭慕愚女士的情缘而言。关于顾先生的传记中,前此似未见有提及他这一部分情感生活的,余氏以全书三分之一的篇幅,叙述顾、谭之间缠绵五十多年的爱情故事,尤称发覆之作。余氏特别强调,此举并非揭发隐私,用意在于提示终日出入于故纸堆中,又复谨言慎行的顾先生,同时亦有浪漫情痴的一面,以此呈现出一位伟大学者生命的多项内涵。顾先生大约在六十岁时曾自述道:“一个年轻人谁不善于钟情,一个所爱的人肯来昵就谁不愿意接纳,但我则以早婚的原因,不愿对妻子做薄佞郎,也不愿对于所爱者做轻薄儿,便假作痴聋把对方挡住在友谊的界线上,这在我的感情方面是多么痛苦,对方又必然以我为不近人情而恨我……”(《我的性格分析和评价》,见刘俐娜编《顾颉刚自述》,河南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现在可以明白所谓云何。 顾、谭初逢于 余氏自承撰写此篇,“遗憾的是,我所能看到的都是顾在《日记》中所提供的片面记载,对于谭的一方面,我几乎毫无所知;后来虽找到了一两条《日记》以外的资料,但都是关于谭在北大读书时期的政治活动。至于谭对顾的感情究竟是怎样回应的?她的内心又是如何感受的?我仍然是茫无所知。”(第106页) 谭慕愚原名湘凤(现代中国史上另有两位女性名谭湘凤,一为语言学者,武汉大学外文系毕业;一为工业学者),后改名惕吾,字健常,湖南茶陵人。1902年生,早年就读湖南省立第一女子师范学校,作为女师“乐群会”代表,参加湖南学生联合会成立大会,为湖南学生运动的风云人物。1922年考入北京大学预科,1926年毕业于北大法学院,期间参与“五卅”、“三一八”反帝运动,为领袖型干将。1927年当选中国青年党中央委员,1928年留学日本东京高等女子师范学校,1930年代任职于国民政府内政部,并任中国妇女文化促进会、女子学术研究会常务理事,1940年代为国民政府立法院委员、民盟南京组织负责人、民盟中央代秘书长,新中国成立后任全国妇联副主席、民革中央监察委员会主席等职,1997年于北京去世。 谭在北大曾发起组织国史研究会,为该会核心人物(见1925年《北京大学日刊》第一八一八、一八二五号);她通晓英文,译有美国学者R.L.Buell著《欧洲战后十年史》(1930年,署名谭健常);1933年出塞调查边政,著《内蒙之今昔》(1934年)、《新疆之交通》(1936年)等书,前者为蒙古学名作,后者亦获佳评,且有日译本。1937年代表中国妇女爱国同盟会,慰劳绥远前线将士,考察抗日战地情况,归著《从国防前线归来》一书。对这样一位“慷慨激昂”(浦熙修语)、有“滔滔不绝雄辩的天才”(谭在中学时国文老师即有“舌底莲花”的评语),“坚如钢、清如水”(韩省之语),以“任事之勇,著述之勤”(《内蒙之今昔》黄绍竑序语)著称,兼具豪气、才致与柔情的奇女子,无怪乎顾先生会为之痴情一生。值得一提的是,谭1945年于重庆安葬其父时,曾手缝一绣花枕头入殓,可见其气质中温柔的一面(参看周顺之《谭惕吾大姐来北碚寻找父墓的经过》,《北碚文史资料》第八辑)。 1947年7月,谭是立法院仅有的两位女立法委员之一,媒体曾作过专门的报道。透过六十年前记者的笔触,我们似乎还能依稀想见这位“湖南女性的典型”的风致:“她有一双炯炯有神而又秀丽的眼睛和一只高高的稍有点尖的鼻子。就是这双有神的眼和高而稍尖的鼻子充分表露出她的智慧,坚毅,明快,热情。……在生活中,她却富有一种稍带古意的幽娴情调,她爱文学,特别是旧诗旧词。她爱古玩,在她书房中,有一架古香古色的盘龙椅,有一座古画上常见的砚盘,还有不少古盘,古碗。如果你只看看她书房的陈设,你是很难想象她是这么一名在争独立,争和平,争民主的营垒中的女英雄!”(慧年:《介绍立委谭惕吾女士》,《现代妇女》,第九卷第五期,1947年8月) 1957年的反右运动,谭以“批评意见最大胆、最尖锐也最具理论系统”(陈哲夫等著《二十世纪中国思想史》评语),成为“右派急先锋”。作为民革北京市委常委兼组织处处长兼国务院参事,谭以“老老实实,诚诚恳恳,不能有任何虚假,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态度,在民革中央举行帮助中共整风的历次座谈会上“慷慨陈词”。 就在谭受到各方面“斗志昂扬的痛斥”之际,1957年8月,沈从文给妻子张兆和写信说道:“正如谭惕吾,给我印象即不好,一看就像个只想兴风作浪的小政客,又没有什么知识本领,我还奇怪怎么这些人都是人民代表?”(见沈虎雏编选《从文家书———从文兆和书信选》)实则谭的真实人格并不如此。沈先生的恶感的产生,一方面可能是谭张扬的个性所致,同时似还与沈先生在当时政治环境下的思想状态有关。 另外,谭虽终身未婚,但与“填绝妙好词之桂系主干”黄绍竑(语出今圣叹著《新文学家回想录:儒林清话》;黄爱好填词,及对“食色性也”的不作伪饰语,可见其《五十回忆》),在政界相知共事数十年,特别是1933年黄氏在内政部长任上宣慰内蒙,谭随行任文书之职,当时即有传闻二人关系暧昧(见雷啸岑著《海啸楼谈荟》),及“谭是黄绍竑的情人”之说(见陆宝千等《黄通先生访问纪录》、毓柱著《民主掮客》)。“反右”运动中黄、谭一同厕名民革“四大右派”之列,因而有“她的丈夫是黄绍□”的讹传(见杨佳欣著《丁玲评传》,“竑”字原阙)。一份“反右”时的揭发材料提到,人民大学附属工农速成中学女学生刘则智经常到谭家,“刘则智问她同黄绍竑是什么关系?她……说:‘那是精神上的爱!’”(《民革中央和北京市委员会批判谭惕吾》,《新华社新闻稿》,第2617期,1957年)谭、黄二人之间的情愫,似乎也是毋庸讳言的事实。 北大读书期间,谭慕愚与丁玲相识。丁玲的好友王剑虹与瞿秋白恋爱,婚后半年过世,不久瞿移情别恋,丁玲为此有许多怨气,把心里话向谭和盘托出,“我把我全部的感情告诉了谭惕吾。她用冷静的态度回答我,告诉我这不值得难受,她要我把这一切都抛向东洋大海,抛向昆仑山的那边。她讲得很有道理,她对世情看得真透彻,我听了她的,但我却连她也一同疏远了。我不喜欢这种透彻,我不喜欢过于理智。”(见丁玲《我所认识的瞿秋白同志》一文)谭时年二十二岁,对男女情爱方面的认识,已有“看破”的倾向。多年以后,顾先生亡妻不久,向谭求婚被拒,“态度甚冷”。她的“忍心”,最终抱独身终世,是否由于顾先生的一时匆迫,加重了她对于男女情爱无常的感受? 延伸阅读 ●《历劫终教志不灰:我的父亲顾颉刚》顾潮著,华东师大出版社1997年12月第一版 ●《顾颉刚年谱》顾潮编,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3年3月第一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