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鄢烈山先生作序的《意外或偶然——报人读史札记》,是一本很有价值的书,不但能令读者增加很多历史知识,而且针砭时弊,足以警惕人心。为了使此书更臻完善,我想提出几点意见和作者商榷。 第72页:“可惜王安石听不得半点反对意见,于是凡是赞同他,同时也是他认为有能力的,不论处于哪一层次,都要破格提拔,韩绛、吕惠卿、苏辙等的升迁可以佐证。” 据我所知,苏辙并非王安石一派,他和其兄苏轼一样,是反对新法的。《宋史》卷三三九苏辙本传:“(辙)丁父忧,服除,神宗立已二年。辙上书言事,召对延和殿。时王安石以执政与陈升之领三司条例,命辙为之属。吕惠卿附安石,辙与论多相牾。王安石出青苗书使辙熟议”,苏辙反对。但青苗法还是推行了,中外皆莫敢言,“辙往见陈升之”,表示反对,“又以书抵安石,力陈其不可。安石怒,将加以罪,升之止之,以为河南推官。”后哲宗立,宣仁太后临朝,旧党用事,而新党(王安石一派)的蔡确、韩缜、章惇仍在位,“窥伺得失,辙皆论去之。吕惠卿……至是自知不免,乞宫观以避贬窜,辙具疏其奸,以散官安置建州。”元祐五年,王安石党人“分布中外,多起邪说,以摇撼在位。”司马光一派“欲稍引用以平夙怨,谓之调停”,宣仁太后疑不决,苏辙面斥“调停”之非,复上疏竭力反对,其中有云:“(安石等)造作诸法,上逆天意,下失民心。二圣(指宣仁太后和哲宗)因民所愿,取而更之,上下忻慰。”宣仁太后从其言,“调停之说遂已。” 从以上史料看,苏辙显然不是王安石一派的人,而是新法的反对者。 第84页:“董子云:‘上臣以人事君,中臣以身事君,下臣以货事君。’此中董子,不知为何许人。” 前人称董仲舒为董子,但《汉书·董仲舒传》和《春秋繁露》都没有这三句话。据我所知,《荀子·大略》有这三句话,但顺序为“下臣事君以货,中臣事君以身,上臣事君以人。”我怀疑《巢林笔谈》的作者龚炜本作“荀”,后人刊刻误为“董”。 第87页:《老学庵笔记》记南宋初的唐锡,故意引毛文评论当国的秦桧,毛文大骇,亟起掩耳,连呼“放气,放气”田先生解释为:“放气,是骂人说话无理。” 田先生说的并不错,但未达一间,“放气”就是“放屁”,乃宋朝的俗语,俞樾《茶香室丛钞》卷十〈转矢气〉条:“转矢气,即所谓屁也……宋时俗语也。”矢,今作“屎”。又清人沈起凤《谐铎》有《夏器通》一则,为“下气通”谐音,亦即放屁。 第98页:“在《池北偶谈》里,王士祯讲到自己自陕西布政史(原文如此)的任上回京述职,‘帑羡一无所携’,别人劝告他,你给严嵩送的礼,哪里像话,别的地方官拿去送给他的管家还怕怪罪呢。王士祯说:‘厚则吾务实有不能。’此话不虚。王士祯在地方,不仅‘不奖喜事猎虚名者’,而且‘更严禁贪酷之吏’。他给手下出过一个告示:‘尔之俸薪,皆出于民,更残民以逞,取充囊,不有明罚,必有幽责,不于其身,必于子孙’。正因为王士祯的严察和身体力行,带动了一批人,‘其归属官鲜以贪墨败者。’” 我很奇怪:王士祯,清康熙间神韵派的大诗人,大名鼎鼎的“渔洋山人”,生于1634年,卒于1711年;而严嵩,生于1481年,卒于1568年。王的生年,距严的卒年,中间隔了六十六年,王士祯怎么可能去给严嵩送礼呢? 我查了一下《池北偶谈》,卷五有一则《葛端肃公家训》:“德平葛肃公为明嘉靖、隆庆间名臣……公与予家世姻娅……尝谈公家训,谨录数则于左。”其第八则云:“予自陕西布政使入觐,帑羡一无所携,有时相子(南按:时相指严嵩,子指严世蕃)官太常尚宝,同众邀饮,亦只照常送一帕仪。吏白:‘他省藩司未尝有以此送严管家者,而顾以贻其主,人恐嗔怪。’予曰:‘厚则吾力实有不能,相谅与否,听之而已。’严管家者,分宜(南按:指严嵩)家人严年也。”其第九则云:“……予在河南,只重循良有司,不奖喜事猎虚名者,更严禁贪酷之吏。尝刻木榜曰:‘尔之俸薪,皆出于民,更残民以逞,取充囊橐,不有明罚,必有幽责,不于其身,必于其子孙。’后予在吏部,佐中外考察数四,旧属官鲜以贪墨败者,不可谓无所感孚也。” 原来田先生把葛端肃公的言行误为王士祯本人的言行了! 葛端肃公是谁呢?是葛守礼。《明史》卷二百十四有传。《中国人名大辞典》第1308页,《中国文学家大辞典》第1138页,皆据《明史》本传概括。简介如下:葛守礼,字与立,德平县(旧县名,在今山东省德州市东)人。生年不详,卒于明神宗万历六年(1578)。嘉庆八年进士。为人清廉高介。累迁至户部尚书,奏定国计簿式,夙弊因而清除。时徐阶、高拱、张居正轮流执政,交相倾轧。守礼周旋其间,正色独立,人以为难。卒,谥端肃。有《端肃公集》十卷(《四库总目》)。 鄢烈山先生在序中称赞田先生“苦读完中华书局版《二十四史》‘等绿皮书’,《资治通鉴》等‘黄皮书’和《历代史料笔记丛刊》等‘白皮书’”,这自然很好。但愿他以后读书时还更细心些,就更好了。 第152页:“古谚云:‘咬得菜根,定百事可作。’” 此二语并非古代谚语。朱熹编、陈选注的《小学集注》(收在《四库全书·经部》)有:“汪信民常言:‘人常咬得菜根,则百事可做。’胡康侯闻之,击节叹赏。”《中国人名大辞典》第478页:“汪革,宋代临川人。字信民,绍圣进士,吕希哲门人,分教长沙。蔡京当国,召为宗正博士,不就。性笃实刚劲,时谓不免墮禅学。然其言曰:‘咬得菜根断,则百事可做。’固名言也。有《青谿类稿》《论语直解》。” 第161页:“状元出身的赵翼……” 赵翼是探花,不是状元。《清史稿》卷485本传:“(乾隆)二十六年,复成进士,殿试拟一甲第一,王杰第三。高宗谓陕西自国朝以来未有以一甲一名及第者,遂拔杰而移翼第三。” 第307页:“《礼记》不是由孔夫子亲手删定的吗?” 传说孔子删定了《诗》《书》《礼》《乐》《易》《春秋》,其中的《礼》是指《仪礼》《周礼》,而非《礼记》。《礼记》非“经”而为“传”,乃汉朝儒生所辑录的,故其中皆孔子及其弟子的言论。读过《礼记》的人,就知道孔子决不可能删定《礼记》。《礼记》在先秦儒家虽为“传”,但到汉朝,已被尊为“经”,郑玄作了注。 我并没有从头到尾看完田先生这本书。出于对田先生的尊重,为了他今后能写出更多的好书来,所以提醒他注意。 余嘉锡先生《四库提要辨证·自序》说:“纪氏(指纪昀,《四库全书提要》的定稿人)之为《提要》也难,而余之为《辨证》也易……易地以处,纪氏必优于作《辨证》,而余之不能为《提要》决也。”同样的道理,我就没有精力和识力写出田先生这样的书。 我自改革开放以来,写了不少绳愆纠谬的文字,并非自以为高明。清代学人钱大昕说得好:“学问乃千秋事,订讹规过,非以訾毁前人,实以嘉惠后学。”学术乃天下公器,书既出版,如有错误,知者不及时指出,必然贻误年青读者。这就是我不断写作此类文字的用心。钱大昕又说:“一事之失,无妨全体之善,不可效宋儒所云‘一有差失,则余无足观’耳……去其一非,成其百是,古人可作,当乐有诤友,不乐有佞臣也。”(《潜研堂集》卷35《答王西庄书》)我对所有被批评的书或论文,实皆抱此思想。相信被批评的诸公,必定虚怀乐善,能受尽言。 (《意外或偶然——报人读史札记》,田东江著,商务印书馆2006年3月版,30.00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