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安(1878~1947) 朱安是旧式婚姻的牺牲者,她无辜,她不幸,她的生命可说是灰暗而寂寞,用她自己的话说,就像一只默默的艰难爬行的蜗牛,它不知道何时可以爬行到顶端,或许从来就没有那么一天。她在孤独中度过了凄苦的一生,寒日无言,斜晖脉脉,是那么样的苍凉。 曾经有人这么质疑:鲁迅、胡适等一些号称是“五四”时期反封建的旗手,在他们人生的旅途上,却成为封建礼教的屈从者。尤其是他们的婚姻,几乎无一不是接受传统礼教的包办婚姻,以他们对礼教的反叛,再加上他们留日、留美,受异邦文明思潮的洗礼,却接受教育程度极低、甚至目不识丁的女子为妻,岂不是可怪也欤? 殊不知,鲁迅诸人,其强烈反传统主义者,终成为传统之奴隶,其根源在于他们几乎无一不是“寡母”抚育有成之孤儿。父亲的早逝,孤儿寡母的困苦生活,使他们对母亲产生了一种任何情感都无法取代的“寡母抚孤”情结。而尽管他们从理智上清醒地意识到母亲为他们所做的事不合道理、不近人情,但往日生活中对母亲不幸命运的同情和对母亲抚孤的艰辛,令他们产生对母亲意愿的无力反抗。 鲁迅曾说过,“母爱差不多是伟大而盲目的”,这是凝聚多少生命体验的肺腑之言。而胡适更形容,母亲犹如“放高利债的债主”,他们这些孤儿终其一生都无法偿还这笔债务。于是尽管有百般地不愿意,他们也只能听凭老人家的安排了。胡适曾于婚后不久向好友胡近仁透露心中的话:“吾之就此婚事,全为吾母起见,故从不曾挑剔为难。(若不为此,吾决不就此婚,此意但可为足下道,不足为外人言也)今既婚矣,吾力求迁就,以博吾母欢心。吾之所以极力表示闺房之爱者,亦正欲令吾母欢喜耳。”而鲁迅对于母亲一手安排的婚姻,也没有半点反抗。后来他曾对好友许寿裳说:“这是母亲给我的一件礼物,我只能好好地供养它,爱情是我所不知道的。” “事母至孝”,成就他们的传统美名,但换来的却是他们在爱情上的悲剧———两个毫无感情的人的终身厮守。胡适还算不错,还生儿育女;而鲁迅与朱安则过着徒有夫妻之名的无爱日子。鲁迅明知无爱,却又不得不接受,究其原因,他日后说,一是为尽孝道,他甘愿放弃个人幸福;二是不忍让朱安作牺牲,在绍兴,被退婚的女人,一辈子要受耻辱的;三是他当时有个错觉,在反清斗争中,他大概活不久,因此和谁结婚都无所谓。就这样他和朱安过着“无爱”的夫妻生活达20个春秋。 鲁迅“无爱”的婚姻背后,却是他甘愿过着这种苦行僧式的生活达20年(这也显示出他惊人的意志力),但在潜意识深处,他并没有放弃对真正的爱情理想的渴求。因此到了1925年在许广平明显占主动的情况下,他们终于自由地结合了。虽然这是鲁迅生命的最后10年,但“十年携手共艰危”,相濡以沫见真情,不能不说是迟来的幸福。 “寡母抚孤”,母亲为儿子做出巨大的牺牲,她们把自己的全部生命投入到对儿子的爱中,她们认为儿子的命运,该完全掌握在她们自己的手中,因为她们要给孩子的是最好的。于是就像鲁迅的三弟周建人回忆的:“母亲极爱我大哥!也了解我大哥,为什么不给他找一个好媳妇呢?为什么要使他终身不幸呢?———那只有一种解释,那就是,(她)认为朱安一定胜过她所有的侄女、甥女。”于是她们的“爱之,适足以害之”,这恐怕是这些挚爱子女的母亲们,所始料未及的。 景宋女士:闻先夫鲁迅遗全集全部归商务印书馆出版,姊甚赞成,所有一切进行及订约等事宜,即请女士就近与该书馆直接全权办理为要。女士回平如有定期,祈先示知,以免老太太悬念。其余一切统俟面谈。 此颂时祺并祝婴儿健康! 姊朱氏裣衽 这其间许广平虽处艰难困厄中,仍全力筹措,按月供给北平的婆婆和朱安夫人一百元,从未间断,如鲁迅生前一般。尤其是后来全集印出,许广平总共得到四千多元版税,她马上拿出一千三百多元,作为周老太太和朱安夫人的生活费,剩下的还了鲁迅的药费和治丧费,再剩下的,才是她和海婴的生活费。 一盏昏黄的电灯,先让我看清楚的是桌子上的饭食。有多半个小米面的窝头摆在那里,一碗白菜汤,汤里有小手指粗的白面做的短面条(有人管这叫“拨鱼”),另外是一碟虾油小黄瓜,碟子边还放著虾油醃的尖辣椒,一碟醃白菜,一碟霉豆腐。这就是鲁迅夫人当天的晚餐,没有肉也没有油,没有一个老年人足够的营养! 夫人的个头很矮,一身黑色的棉裤袄,在短棉袄上罩著蓝布褂,褂外是一件黑布面的羊皮背心。头发已经苍白,梳著一个小头,面色黄黄的;但两只眼,在说话的时候,却还带著一闪一闪的光芒。 我先说明了来意,鲁迅夫人连说了好几个“不敢当”,并叫我向一切同情关切鲁迅先生和她本人的人们道谢。以后,我就把因云先生的那封信和所附的法币四百元拿出来。夫人把信接过去,到房外找同院的一位先生给看了看,回来说可惜没有姓,同时好像也不是真名。对那四百元,却始终不肯拿,只说盛意是可感的,但钱却不能收,因为生活一向是靠上海的许先生(按即许景宋女士)给她带钱,没有上海方面的同意,另外的资助是不好接取的。据说:由于前几天朱、徐两先生的好意,夫人已经给上海写信去了。 鲁迅夫人又说,最近曾收到沈兼士先生送来的一笔款子,是国币五万元。这笔钱,本来是上海的许先生托沈先生带的,但沈先生当时并没有拿那笔钱,只说到北平一定给鲁迅夫人送一点款子去;结果,钱是送到了,然而并不是许先生托带的,而是沈先生自己跟几位老朋友凑起来送的。 ……夫人说,这间屋子还保持原来的样子,一点没有动,一切都跟鲁迅先生生前布置一样。我看了看,不禁想起:就在这套间之内的北窗下,鲁迅先生的为人类的笔墨辛劳。 夫人今年六十七岁,比鲁迅先生大两岁。海婴,鲁迅先生的遗孤,据说已经十七岁了。夫人说的是绍兴话,略带一点所谓京腔;我是靠了别人的翻译,才能完全听懂的。 同鲁迅夫人,谈了大约有一个钟头。夫人谈到交通的不便,谈到物价的飞腾……她说:“八年了,老百姓受得也尽够了,然而现在,见到的还是不大太平!”说完了,冷酷地笑了笑,接著又有几声咳嗽。夫人说:这些天身体总不大好,常常喘,可是血已经不吐了。想到夫人的身体,想到夫人的年纪,再想到那没有足够营养的饭食,我好像没有话可以说了。 六点多钟,向夫人告别。夫人送到房门,还不断地叫我代她向一切关切鲁迅先生和她本人的人们道谢。在寒风凛冽中,走著黑暗的西三条,天边好像有一颗大星在闪耀。同行者没有言语,我也沉默著。 对于许广平从不间断地接济她的生活费用,朱安是十分感激的,在她给海婴的信中就说:“值兹上海百物高涨,生活维艰之秋,还得堂上设筹接济我,受之虽饥寒无虞,而心中感愧,实难名宣。” 而朱安在过世前曾说过她和鲁迅及许广平的关系,她说:“周先生对我并不算坏,彼此间并没有争吵,各有各的人生,我应该原谅他。……许先生待我极好,她懂得我的想法,她肯维持我……她的确是个好人。” 朱安是旧式婚姻的牺牲者,她无辜,她不幸,她的生命可说是灰暗而寂寞,用她自己的话说,就像一只默默的艰难爬行的蜗牛,它不知道何时可以爬行到顶端,或许从来就没有那么一天。她在孤独中度过了凄苦的一生,寒日无言,斜晖脉脉,是那么样的苍凉。 本文摘自《鲁迅爱过的人》,蔡登山著,文汇出版社2008年5月第一版,23.80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