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丰、李绍明、周伟洲等诸位先生,多次向我们推荐台湾“中研院”历史语言研究所王明珂研究员的著作《羌在汉藏之间——川西羌族的历史人类学研究》。这本书在台湾出版以后,引起了学术界的一致好评,很多学者希望早日在内地出版。去年年初,这本书终于进入了中华书局的出版流程。 经过三审三校,这本书终于快要付型了。就在此时,2008年5月12日,汶川发生举世震惊的地震。消息传来,我在网上捕捉最新的动态,而出现的地名我觉得有些熟悉,汶川、北川、茂县……这些好像都在书稿里出现过呀。我急急地翻找书稿中的地图来核对,没错,这些灾区地名,都赫然印在书中“羌族地区简图”中。我愕然,哪里会有这么巧!王明珂先生十几年来无数次去做田野调查的地方,如今很多都埋在瓦砾下了?书上写到的那些鲜活人物,如今可能下落不明了? 我把电话打到了台湾,给王明珂先生。王先生正在花莲,他说,那个地方就是他做田野调查的地区,他已经知道了地震的消息,一直在密切关注。他正努力跟当地的朋友们联系,但一个都没联系上,他非常着急。他说,那些在偏远的村子里的乡民们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那里的房子有很多碉楼,非常结实,但愿能承受得住这次大地震。尽管王先生在努力克制自己的感情,但是我仍听得出他的着急、担忧与挂念。我们商量,一起为灾区做一点事情。 我不禁回想起几个月前,王先生来北京,我们一起畅谈了一个下午加一个晚上,他兴致勃勃地讲起他在汶川等地做田野工作时的一些逸事,讲起当地乡民的朴实、热情,讲起当地民族融合的历史过程……听他讲,就如同在听一个长年生活在那里的乡民讲述自己和自己家族的故事。在王先生饱含深情的讲述中,汶川、北川等地的自然和人文景观别具魅力:漫山的草场保留着久远的历史印记,旖旎的风光宛如世外桃源。我们相约,下一次王先生去考察时,也带上我,去与乡民畅饮高歌,去看看那里的秀美山川。 然而,短短几个月之后,那里一定已不再是王先生描述的那个样子了。王先生在当地拍摄了几千张照片,选了几张放在书前面:那山麓下结实的石碉楼,那白雪覆盖下的牛尾巴寨的风情小房子,那身穿漂亮民族服装的黑虎沟妇女……劫难过后,是否安好呢? 5月20日,在《羌在汉藏之间》一书即将开始印刷前,王明珂先生为该书写了一则“追记”,他写道:“如今,我的好友或成为灾民,或尚无讯息,广大山间村寨受灾情况还不知晓,此时本书在大陆出版,更加剧了我心中的悲痛。……十几年前我初入羌族地区时,一回与羌族朋友们在汶川聚饮,酒酣耳热之际,我突发豪语:‘我要让全世界都知道羌族!’换来羌族朋友们热切回应:‘大家为羌族干杯!’这几天,这样的声音时时在耳边响起。” 我注意到,王明珂先生还专门写了一篇题为“一个羌族研究者对汶川大地震的关怀”,目的在于“让人们多知道一些本地的情况﹐希望藉此能有助于救灾”。文章在互联网上广为流传。他在文中写道:“近十年来,许多高山村寨已把路修到山上;这些人工开凿的土路平时路况便很差,可能经不起地震摧残。这些都显示,在此救灾十分不易,容易有被遗落的山间灾户;需耗费很大的人力入山搜救,并需有熟知本地村寨分布的当地人,以及受过山地训练的军警。”他还说:“目前救灾循岷江由南往北进入羌区,自然是为了抢救人口众多、受创严重的城镇居民。但沿着河谷的路易坍方,在灾后极不易开通,开通后也不易稳定。因此在茂县、汶川县城附近或南星、雁门等有开阔废农地的地方开辟直升机停机坪,建立起人员物资的运驳站,是非常急迫的事。”——我不知道,王先生这些建议是否有实际的价值,也不知道有关方面是否注意到了这篇文章,但我想,文字背后那份对灾区同胞的拳拳之心是感人至深的,王先生以自己的方式尽心了。 王先生说,因为自己在灾难面前“无能为力”,所以“为‘学术’与‘学者’感到可悲”。但我觉得,学术正是他能为自己魂牵梦萦的那块土地贡献的最重要的东西。《羌在汉藏之间》是以扎实的研究为基础完成的一部羌族民族史,也是一部羌族民族志,它严谨地记录了在那片土地上,汉、藏、羌等民族共同演绎的悲欢故事,并由此出发探讨了历史记忆、历史事实和历史心性如何共同塑造了族群认同等重要问题。 大地是人类的母亲,她的颤抖,我们只能默默承受。但任山河变迁,也永远抹不去我们对历史的记忆。当远在四川的人们承受着身心的双重痛苦的时候,我不知道该用哪种方式来表达我的关爱,表达我对那一片土地与乡民的深深情谊,就把我责编的王明珂著《羌在汉藏之间》献给那片土地,献给所有读者吧。它记录了那片土地上过往的历史,而新的历史,正在展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