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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存仁:风趣幽默的吴稚晖
来源:  作者:  点击:次  时间:2008-05-30 00:00于哲学网发表

 

 



     

     

     

    吴稚晖(1865~1953)中国近代政治家。原名眺,又名敬恒。江苏武进(今常州)人。1903年在《苏报》撰文抨击清廷。《苏报》案发后经香港去伦敦。1905年冬参加同盟会。1906年在巴黎参与组织世界社,1907年刊行《新世纪》周刊及《世界画刊》,鼓吹无政府主义。1913年任教育部读音统一会议长。同年6月参与创办《公论》日刊,进行反袁斗争。二次革命失败后再赴欧洲。1953年10月30日病逝于台北。著作编为《吴稚晖先生全集》。

     

    民国二十年(1931)左右,我识得一位年近花甲的病家,这位太太年事虽高,却斯文大方,可惜形容憔悴,满身是病,有时我也到她家里去出诊,一看她家中陈设的东西和悬挂四壁的书画,才知道她就是小万柳堂主人廉南湖的夫人吴芝瑛女士。吴芝瑛写得一手很秀丽瘦金体的字和画得很细致的工笔画。

     

    有一年为她诊病既毕,她说:“住在我楼上有一位老公公,他病得很厉害,我想请你去看一看。”说到这里她慎重地说:“不过这位老公公有一个怪脾气,就是一生一世不请医生,也不肯吃药,所以你只能作为探访,见机行事。”说罢就叫楼下一个伙计阿林,陪我上楼。

     

    原来这幢房子,二楼与三楼之间,有一层很厚的楼板隔绝着,并且用铁链锁着,登楼时要先开锁,再推开那块很重的楼板,才能登楼。

     

    吴家老翁 一见如故

     

    我随阿林登了三楼,他回转头又把楼板锁上,见到有两间相连的房间,外面一间只摆着几只东倒西歪的木凳,沿窗放着一张很大的用板做的书桌,上面摆着许多笔墨纸砚,一望而知这间房的主人也是文人。

     

    里面还有一房,陈设更旧更简,一边放着三十多个木箱,一边摆着一个老式白木橱,中间放置一张木板床,床上睡着一位老公公,盖着一条蓝底白花的老布棉被。

     

    阿林一进门冲口而出地说:“老公公,有个医生来探望你。”老人闭着眼睛不睬不理,继而呢呢喃喃地说:“一些小毛病,何必大惊小怪,隔两天就会好的,谁叫你带医生来,医生都是牛头马面,阎罗王的帮凶嘛。”阿林说:“这是二楼太太常年看病的医生,他今天只是想认识你老人家,并不是来替你看病的。”他听了这话,就睁开眼睛,瞅了我一眼,突然间一跃而起说:“我正寂寞无聊,大家谈谈也无妨。”

     

    这时我仔细一看面前的这位老人家,好像很面熟,再一想就是大名鼎鼎的吴稚晖,因为他的照片常在书报杂志上见到的。

     

     

     

    吴稚晖(坐者)与作者合影于上海吕班吴氏寓所

     

    吴稚老一起身,就走到外间书桌前,和我面对而坐,对我凝神而视。隔了好一会,才开口对我说:“原来你是二楼太太的医生,那太太喜欢吃药,我是一生一世不吃药的,只靠自己身体上大自然的力量来恢复健康,吃多了药或是吃错了药,反而会送命,所以我认为医生都是阎王的帮凶,你见怪不见怪?”我说:“老公公的话真是不错,有许多药有副作用,有坏反应,所以不吃药,有时也有好处。”接着他大谈其自身之病,说是他在十二三岁时节,咳嗽吐血,面无人色,无锡的医生都说他是童子痨,寿命不会长,他一气之下,横竖等死,绝不吃药。他每天一清早就爬登惠泉山,脱得一丝不挂晒太阳,吸新鲜空气,看天上云聚云散,看日出日落,只吃一些水、一些粥,如是者经过两年,所谓童子痨的毛病也就好了。

     

    我听了他的话就说:“肺痨病唯一的疗养方法,就是不忧、不惧。日光、空气和水,是人类养生三宝,所以你的病不吃药也好了。”

     

    说到这里,稚老说:“昨天起大泻特泻,现在又有些肚子痛,恕我又要去如厕了。”话未说毕,匆匆跑进茅厕,等他从厕所出来,坐定之时,好像有些喘促的样子,闭上眼睛,力持镇定,我看到这情形,想得出他是已经头昏眩晕,不能支持。等了一会之后,他才睁开眼睛说:“我尽管泻,绝不吃药的,虽然你是医生,休想劝我吃药!”

     

    我说:“你不吃药我也赞成,绝不勉强,但你平时吃不吃水果,像山楂、石榴之类?”他说“只要不是药,我都吃。”我就叫阿林去买山楂炭五钱,石榴皮八钱,即时去买,即时煲饮,他面子上不好意思不接受,勉勉强强地饮了一碗,于是继续谈话一小时。他说:“现在肚里咕噜作响,肚痛倒好了。”我告诉他:“山楂可以消积,石榴皮止泻第一。”他就笑嘻嘻地说:“这东西不妨再吃一次。”我唯唯点头,就向他告辞了。

     

    第二天我又去他家,稚老说:“泄泻已经给你搅好了。”

     

    门禁森严 机关重重

     

    廉家女病人为了我方便,每次登楼,不要惊动她开门解开锁链,后来他们叫阿林来说:“陈医生以后来访问老公公,让他走后门,如何走法?你详细告诉他。”所以从这时起,我就改走后门了。

     

    这里我要提一提他们居处的神秘情形。

     

    他们居住的洋楼,一排有四幢,每幢是三层楼,在法租界吕班路(今重庆南路)陶尔菲斯路(今南昌路)口,前门是吕班路,门牌是十四、十六、十八、二十号,后门是一条小巷。

     

    廉家的一幢是二十号,楼店面是“寄龄舫裱画店”,二楼是吴家的居停,三楼是吴稚老的居处,二三楼之间的楼梯,有一块厚木板门相隔着,还加上一条粗铁链锁住,原来裱画店中,有两个彪形大汉看守着,是专门保护稚老安全的。

     

    另外有条通路,是在十四号的后门走到三层楼,有一条走廊,要经过十六号、十八号,但是到十八号有一重极厚的木门,要先按电铃,十八号中人,就有人打开木门上的窗洞,同来人讲话,先问:“你找何人?”要是说:“来找吴稚老。”那人一定回答说:“吴稚老到南京去了。”接着就要讲一句隐语:“我知道稚老昨天已回来了。”里边的人又会说:“稚老生病,不见客。”然后把卡片递上去说:“请你递给稚老试试看。”于是他才肯接受名片带到二十号稚老居处,如果稚老说见,这人就会来开门让客人进去;如果说不见,就不得其门而入。这种方式,等于军事区要“对口令”才能进入禁区一样。而且这种暗语对话,随时会变更,据说十八号住的也是护卫人员,我由阿林领过,依照这般方式去了五次之后,后来只要按电铃,里面的人,见到了我,就会开门,要是我带一个人去,就又麻烦了。据说在十八号与二十号之间,还有一重机关,可是我知道关防严密,不敢乱闯。

     

    这种防卫措置,据说是由某方设计,散漫成习的稚老极为反对,可是这时他已是高龄,也只好由人摆布,只是两天三天稚老必定要到街头走走,一走之后,少则三里五里,多则十多里,东到杨树浦,南到城隍庙,西到曹家渡,北到横浜桥,一路走来,健步如飞,原来后面远远地还有两位护卫跟着,这两人虽然身强力壮,腿力却不及八十余岁的稚老,幸亏稚老有一种习惯,喜欢在街头买零食吃,如豆腐花、绿豆汤以及大饼油条之类,边行边吃,最后必定找到一家小茶馆,坐上一两个钟头,护卫人员到这时才能透一口气。

     

    不受俸禄 鬻书自给

     

    吴稚晖一生不做官,在他中年时,担任过爱国女学教员、报馆编辑,向来主张自己赚钱自己用,除了国大代表、监察委员外,凡是属于官阶的俸给,他都不接受。

     

    稚老自奉极俭,平常衣饰,绝不讲究,一套布衫裤,一袭旧长衫,总要穿十年八年,他生平最反对的是坐汽车,向来住的房子,多数是大饼店的楼上,或在平民区中的旧屋。当局配给他高等房屋,他都拒不接受,我去的吕班路那幢楼宇,他说是生平最好的居处,因为他和廉南湖是同乡而兼亲戚,照样月月纳租,因为这不是官家所供给,所以他才肯住下来。但是他家中陈设简陋,四壁萧条,任何人都想不到这是大名鼎鼎吴稚老的居所。

     

    他的日常生活的支出,全靠他自己鬻书的收入,他订定的润例,墨金并不太贵,所以求他写字的人络绎不绝,都由楼下“寄舫裱画店”代为收件。他没有工役婢仆,收件时加磨墨费一成,这一成送给阿林。据我的观察,求稚老墨宝的人,平均每天有一百多件,件数如此之多,是任何书家所没有的。

     

    阿林把每天所收到的白纸,一件件照着款式折成暗线,贴上一张黄纸条,写好求字人的上款,下午开始磨墨,整整要磨上几个钟头,清晨就请稚老写字,稚老的脾气很爽快,一早就写字,一件一件把它写成,实足要写上三四个钟头,才把一天之中来件写完,所以他从来没有积件,求字的人今天送纸,次日下午即可取件,倒是楼下的裱画店赶不上他的速度,一副对联至少要裱上一星期,所以裱画店的生活,只能随量接受,或是转辗介绍其他裱画店,而各裱画店也都欢迎吴稚老的迅速交件。

     

    因为普通书画家,接收来纸及款项后,往往交件无期,稚老这样一挥而就按期交件的习惯,在书画家中,不作第二人想,所以他的鬻字生涯越来越好,再加了附庸风雅的人,在抗战胜利之后,家中都希望挂上一副吴稚老的对联。阿林为人俭朴而勤力,他对自己的收入极感满意,一望而知是一个标准的忠仆。

     

    风趣幽默 不同凡响

     

    稚老习惯,晚间的一餐不吃饭,是吃厚厚的粥两碗,这粥是米和红豆、白扁豆煮的,他一面吃粥,一面讲笑,他说:无锡人和常州人,晚上都喜欢脱光衣裤入睡的,他生在无锡与常州之间的雪堰桥,所以他也有这个习惯,但是他的习惯比一般人更进一步,一般人只限夜间,他在暑期中连白天都全身是脱光的,精赤条条地写字读书,最是舒服。

     

    他又说年轻时,就在锡山的山顶,脱光了衣裤晒太阳,后来他到了法国,才知道这正合乎日光浴和天体运动。还有一件事情,就是稚老年轻时向不喜欢坐马桶,他喜欢一清早跑到田野间,去解决大便问题,叫做“屙野屎”,他说:不但自己能在排便时领略大自然间的景色,而且能使土壤肥沃,有益于农稼。”

     

    他习惯过平民生活,对衣、食、住、行都不愿装模作样,所以住的地方简陋非常,曾经在广东路的满庭芳的一个贫民窟中住了两个月,每天寄宿费是铜元三枚,同居的都是贩夫走卒,或是搬运工人等。由于这个关系,他体验到很多平民的生活实况,所以后来革命成功,南京市市长刘纪文夫人花了二十五元买了一对丝袜,他就大表反对,由胡汉民在立法院会议席上提出弹劾,因此全国报纸也纷纷刊出这件新闻。

     

    抗战时期,他住在重庆上清寺街,一家小铺子的阁子上,房间中一无布置,只有自己写的一块“斗室”匾额,还做了一篇斗室铭:

     

    山不在高,有草即青;水不在洁,有矾即清。斯是斗室,无庸法磬。谈笑或鸿儒,往来无白丁。可以弹对牛之琴,可以背须之经。耸臀草际白,粪味夜来腾。电台发“癞团”之叫,茶客摆龙门之阵。西堆交通煤,东倾扫荡盆(东壁扫荡报馆时倾盆水)。国父云:“阿斗之一,实中华民国之大国民。”

     

    胜利后,他住在上海吕班路,他的书斋叫做“寄”,也有一篇妙文叫做“寄序”,原文很风趣,记得有两句话:“虽有佳丽,未由缱绻”,意思说进入老年,精力衰退,所以虽有佳丽,也无能为力了。

     

    他最怕参加盛大宴会,要是叫他穿一本正经的长袍大褂,他就觉得周身不自在,因此年年逢到生日,他总是一个人走到素面店吃一碗素面,纪念“母难”。

     

    他每天写一段日记,都很滑稽幽默;他生平最喜欢“摆龙门阵”,所谓龙门阵,即是坐定在一个地方,和大家闲话家常。

     

    有一次在上海城隍庙“春风得意楼”,和几个本地人谈话,他一些也没有架子,所以人家也不知道他就是吴稚晖,忽然被一个人认出了他,说:“你莫非是党国要人吴稚老。”他说:“无锡老头子,面孔都是一样的,你不要看错人。”那人便不再问他。

     

    讨论篆文 缠缠而已

     

     

     

    吴稚晖之楷书“蒋金紫园庙碑”

     

     

     

    稚老赖以自给的写字生活,总是写篆文中的小篆,有一次我对他说:“篆文写得慢,何不写另外一种体。”他说:“什么叫篆,只是缠缠而已,骗骗人的。”我说:“篆文是根据小学,每一个字都有考证,稚老不必太谦。”稚老又说:“篆文都是象形字,有许多关于男女间的字,都含着很有趣的象形,男是男,女是女,一点,一划,一撇,一捺都有姿势在内,这为一种‘缠缠体’,所谓缠缠两字,是我们无锡人的口头禅,男缠女,女缠男,东缠西缠,瞎缠念三千,都有一个缠字,在文言中缠绵缱绻,也是一个缠。”他接着就写出了三个“人”字,我现在制版如后:

     

    他说三个人字,第一个字是象形,立着的一个人;第二个人字,是像工作中的人,第三个人字是象形度着性生活的人,我仔细一看,为之哈哈大笑。

     

    稚老又说:“女为悦己者容”的“容”字,篆文体我写给你看,这是一个女性的字眼,先是一点代表一个头,次是代表肩和拥抱的两只手,中间两点是胸前突出的两个东西,再下的人是代表两条腿,中央的一个口字,是代表那个东西。说到这个口字,不但我笑,连稚老他自己也笑起来了。

     

    后来他写出许多怪字,都是关于两性间的篆文,问我识不识,我只能摇头回说一个不识。

     

    当时他写的怪字,随写随即撕掉,没有办法保留下来,但是后来我看见一部日本人丹波康赖纂编的《医心方》,这是日本人搜集战国以后汉唐古医书的综合书,内中有一类叫做“房中”,里面真的有一种是专门描写男女姿态的象形字。

     

    语言天才 出人意外

     

    我每次和稚老谈话,他讲的是一口无锡土话带一些常州的尾音,我曾经问过他:“你在民国元年(1912)提倡统一中国言语,在民国二年(1923)二月担任全国读音统一会主席,而且选定以北京话为国语,注音字母也是你发明的,何以从未听见过你说过一句国语或北京话呢?”他说:“中国人的读音,不仅各省不同,连各县也不同,中国人的民族精神,全赖文字统一,要是再把读音统一起来,那么中国人的团结能力还要强大。”所以,他选定北京话为国语,接着就自称他的国语相当好。我听了也不禁哈哈大笑,还流露着怀疑的态度。

     

    稚老鉴貌辨色,知道我对他能说国语表示不信任,所以就对我说:“你明天早些来,我准完全用国语和你谈话。”我以为他又是与我开玩笑,必然有一场滑稽的把戏。到了次日下午六时,我准时而去,稚老却换了一套中山装,见了我一开口说的就是爽朗而清脆的国语,讲得非常流利,这是大大出乎我意料之外的,他接着就用演讲的姿势说:“中国一定要语言统一,注音字母是我和黎锦熙等创行的,希望能像英文的‘字母’、日本的‘片假名’、韩国的‘谚语字’,用拼音来统一全国的言语和广泛地推行识字。”他这些话全是用国语说出来的,一些不带无锡土音,我佩服得不得了。接着他又以滑稽的姿态,模仿汪精卫讲的广东国语,张静江讲的湖州国语,学得惟妙惟肖,令我笑得前仆后仰。

     

    他这一天晚上说的全是国语,后来他又说:“明天如果你来,可以听听我的英语如何?因为我对英语着实下过些功夫。”次日我本有宴会,特地婉谢而去听稚老说英文,等一见到他,他就满口流利的英语,而且装着绅士的架子用英文说:“我今天没有换衣服迎接嘉宾,十分抱歉。”接着他又读了许多莎士比亚的诗句,真叫我五体投地,他说他的英语从前发音不准确,后来认识了康德黎(中山先生在伦敦蒙难时期的老师),由他介绍一位英国教员,专门教他英文的发音。接着又说:他流浪在欧洲时住在法国里昂,办理勤工俭学的工作,所以学法文,法国话也讲得不错。嗣后虽也听他讲过,但苦于听不懂。真是可惜!

     

    民国三十八年(1949),他会见我时,心情很是苦闷,他预先捆着一沓旧书,准备送给我,这些书又旧又秽,面上放着他所著作的《上下古今谈》,是民国二年(1913)上海文明书局出版的线装初刊本。他说:“这些书送给你作为纪念”,接着又开颜大笑,讲了许多笑话,谈到他入睡我才离去。

     

    过了三天,我又去稚老家,但是门禁全撤,人去楼空,我为之黯然神伤,原来早一天他已搭飞机到了台湾,从此我再也没有见过他,直到他逝世。

     

      (摘自《银元时代生活史》,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5月版,定价:38.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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