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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次想到北园,心头总会油然漾起一股无比温馨无比幸福的感情,这感情将会伴我终生。 ●我在国内的时候,只怀念一个母亲。现在到国外来了,在我的怀念中就增添了一个祖国母亲。对这两位母亲的怀念,一直伴随着我度过了在德国的十年,在欧洲的十一年。 ●我被告知不能再有湿疹模样的东西出现,也算是幸运,让我随时警惕,不敢忘乎所以。这不是极大的幸福吗? 少年不知愁滋味 我在许多文章中都写到过,我幼无大志。小学毕业后,我连报考著名中学的勇气都没有,可见我懦弱、自卑到什么程度,在回忆新育小学和正谊中学的文章中,我曾写道,当时表面上看起来很忙;但是我并不喜欢念书,只是贪玩。考试时虽然成绩颇佳,距离全班状元的道路十分近,可我从来没有产生过当状元的野心,对那玩意儿一点兴趣都没有。钓虾、捉蛤蟆对我的引诱力更大。至于什么学者,我更不沾边儿。我根本不知道天壤间还有学者这一类人物。自己这一辈子究竟想干什么,也从来没有想过,朦朦胧胧地似乎觉得,自己反正是一个上不得台盘的人,一辈子能混上一个小职员当当,也就心满意足了。我常想,自己是有自知之明的,但是自知得过了头,变成了自卑。 但是,人的想法是能改变的,有时甚至是一百八十度的改变。我在北园高中就经历了这样的改变,这一次改变,不是由于我坐禅打坐顿悟而来的,也不是由于天外飞来的什么神力,而完全是由于一件非常偶然的事件。 北园高中是附设在山东大学之下的,当时山大校长是山东教育厅长王寿彭,是前清倒数第二或第三位状元,是有名的书法家,提倡尊孔读经。他虽一字不识,也想附庸风雅,有一次竟在山东大学校本部举行祭孔大典,状元公当然必须陪同。督军和校长一律长袍马褂,威仪俨然,我们附中学生十五六岁的大孩子也奉命参加,大概想对我们进行尊孔的教育吧。可惜对我们这群不识抬举的顽童来说,无疑是对牛弹琴。我们感兴趣的不是三跪九叩,而是院子里的金线泉。我们围在泉旁,看一条金线从泉底袅袅地向上飘动,觉得十分可爱,久久不想离去。 在第一年级第二学期结束时考试完毕以后,状元公忽然要表彰学生了。大学的情况我不清楚,恐怕同高中差不多。高中表彰的标准是每一班的甲等第一名,平均分数达到或超过95分者,可以受到表彰。表彰的办法是得到状元公亲书的一个扇面和一副对联。王寿彭的书法本来就极有名,再加上状元这一个吓人的光环,因此他的墨宝就极具有经济价值和荣誉意义,很不容易得到的。高中共有六个班,当然就有六个甲等第一名;但他们的平均分数都没有达到95分。只有我这个甲等第一名平均分数是97分,超过了标准,因此,我就成了全校中惟一获得状元公墨宝的人,这当然算是极高的荣誉。不知是何方神灵呵护,经过了七十多年,经过了不知道多少世局动荡,这一个扇面竟然保留了下来,一直保留到今天。 王状元这一个扇面和一副对联对我的影响万分巨大,这看似出乎意料,实际上却在意料之中,虚荣心恐怕人人都有一点儿的,我自问自己的虚荣心不比任何人小。我屡次讲到,我幼无大志,讲到自卑,这其实就是有虚荣心的一种表现。如果一点儿虚荣心都没有,哪里还会有什么自卑呢? 这里面有三层意思。第一层,97分这个平均分数给了我许多启发和暗示。我在上面已经说到过,分数与分数之间是不相同的,像历史、地理等等的课程,只要不是懒虫或者笨伯,考试前,临时抱一下佛脚,硬背一通,得个高分并不难。但是,像国文和英文这样的课程,必须有长期的积累和勤奋,还必须有一定的天资,才能得到高分。每念及此,心中未免有点沾沾自喜,觉得过去的自卑实在有点儿莫名其妙,甚至有点儿可笑了。 第二层意思是,这样的荣誉过去从未得到过,它是来之不易的。现在于无意中得之,就不能让它再丢掉,如果下一学期我考不到甲等第一,我这一张脸往哪里搁呀!然而就是这一点儿虚荣心,促使我在学习上改弦更张,要认真埋头读书了。就在不到一年前的正谊中学时期,虾和蛤蟆对我的引诱力远远超过书本。眼前的北园,荷塘纵横,并不缺少虾和蛤蟆,然而我却视而不见了。俗话说:“浪子回头金不换”,我现在成了回头的浪子,是勤奋用功的好学生了。 第三层意思是,我原来的想法是,中学毕业后,当上一个小职员,抢到一只饭碗,浑浑噩噩地,甚至窝窝囊囊地过上一辈子,算了。这一次表彰却改变了我的想法。 以上三层意思说明了我从自卑到自信,从不认真读书到勤奋学习,一个关键就是虚荣心,是虚荣心作祟呢?还是虚荣心作福?我认为是后者。虚荣心是不应当一概贬低的。王状元表彰学生可能完全是出于偶然性。他万万不会想到,一个被他称为“老弟”的十五岁的大孩子,竟由于这个偶然事件而改变为另一个人。我永远不会忘记王寿彭老先生。 在北园白鹤庄的两年,我十五岁到十六岁,正是英国人称之teens的年龄,也就是人生最美好的年龄。我的少年时代,因为不在母亲身边,并不能说是幸福的,但是,我在白鹤庄,却只能说是幸福的。只是“白鹤庄”这个名字,就能引起人们许多美丽的幻影。我不记得在白鹤庄曾见到白鹭;但是,从整个北园的景色来看,有白鹭飞来是必然会发生的。到了现在,我离开北园已经七十多年了,再没有回去过。可是我每每会想到北园,想到我的teens,每一次想到,心头总会油然漾起一股无比温馨无比幸福的感情,这感情将会伴我终生。 怀念母亲 我一生有两个母亲:一个是生我的那个母亲;一个是我的祖国母亲。 我对这两个母亲怀着同样崇高的敬意和同样真挚的爱慕。 我六岁离开我的生母,到城里去住。中间曾回故乡两次,都是奔丧,只在母亲身边待了几天,仍然回到城里。最后一别八年,在我读大学二年级的时候,母亲弃养,只活了四十多岁。我痛哭了几年,食不下咽,寝不安席。我真想随母亲于地下。我的愿望没能实现。从此我就成了没有母亲的孤儿。一个缺少母爱的孩子,是灵魂不全的人。我怀着不全的灵魂,抱终天之恨。一想到母亲,就泪流不止,数十年如一日。如今到了德国,来到哥廷根这一座孤寂的小城,不知道是为什么,母亲频来入梦。 我的祖国母亲,我这是第一次离开她。离开的时间只有短短几个月,不知道是为什么,我这个母亲也频来入梦。 为了保存当时真实的感情,避免用今天的情感篡改当时的感情,我现在不加叙述,不作描绘,只从初到哥廷根的日记中摘抄几段: 1935年11月16日 不久外面就黑起来了。我觉得这黄昏的时候最有意思。我不开灯,只沉默地站在窗前,看暗夜渐渐织上天空,织上对面的屋顶。一切都沉在朦胧的薄暗中。我的心往往在沉静到不能再沉静的氛围里,活动起来。这活动是轻微的,我简直不知道有这样的活动。我想到故乡,故乡里的老朋友,心里有点酸酸的,有点凄凉。然而这凄凉却并不同普通的凄凉一样,是甜蜜的,浓浓的,有说不出的味道,浓浓地糊在心头。11月18日 从好几天以前,房东太太就向我说,她的儿子今天从学校回家来,她高兴得不得了……但儿子只是不来,她的神色有点沮丧。她又说,晚上还有一趟车,说不定他会来的。我看了她的神气,想到自己的在故乡地下卧着的母亲,我真想哭!我现在才知道,古今中外的母亲都是一样的! 11月20日 我现在还真是想家,想故国,想故国里的朋友。我有时简直想得不能忍耐。 11月28日 我仰在沙发上,听风声在窗外过路。风里夹着雨。天色阴得如黑夜。心里思潮起伏,又想起故国了。 我在国内的时候,只怀念,也只有可能怀念一个母亲。现在到国外来了,在我的怀念中就增添了一个祖国母亲。这种怀念,在初到哥廷根的时候,异常强烈。以后也没有断过。对这两位母亲的怀念,一直伴随着我度过了在德国的十年,在欧洲的十一年。 老年的幸福观 我于2002年8月15日入院,当年9月30日出院回家。这四十五天并不长,却在我生命历程上画上了一个深深的痕迹。 回家来了,怎么办? 记得去年一位泰国哲学家预言我今年将有一场大灾。对这种预言我从来不相信,现在也不相信。但是却不能不承认,他说准了。我在上面已经提到过:“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还能有什么后福呢? 那些什么“相期以茶”,什么活一百二十岁的话,是说着玩玩儿的;像唱歌或做诗,不能当真的。真实的情况是,我已经九十多岁。是古今中外文人中极少见的了,我应该满意了。通过这一场大病,我认识到,过去那种忘乎所以的态度是要不得的,是极其危险的。老了就得服老,老老实实地服老,才是正道。我现在能做到这一步了。 或许有人要问:你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生平极多坎坷,你对人生悟出了什么真谛吗?答曰:悟出了一些,就是我上面说的那一些,真谛就寓于日常生活中,不劳远求。那一套“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我是绝对悟不出来的。 写到这里,最重要的问题我还没有说。老子是讲辩证法的哲学家。他那有名的关于祸福的话,两千年来,尽人皆知: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我这一次重得新生,当然是福。但是,这个重得并非绝对的,也还并没有完成。医生让我继续服药,至少半年,随时仔细观察。倘若再有湿疹模样的东西出现,那就殆矣。这无疑在我头顶上用一根头发悬上了一把达摩克利斯利之剑,随时都有刺下来的可能。其实,每一个人从出生的那一刹那开始,就有这样的利剑悬在头上,有道是:“黄泉路上无老少”嘛,只是人们不去感觉而已。我被告知,也算是幸运,让我随时警惕,不敢忘乎所以。这不是极大的幸福吗? 摘自《季羡林自传》季羡林著 当代中国出版社 2008年4月版45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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