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事实上,人在仕途,又何尝不是身不由己呢? 说做官是一种职业,这话应该是没有什么问题的,只不过,因为做官需要应对形形色色的人、处理各种各样的事,所以,做官无疑又是一种相当特殊的职业。尤其与“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文人相比,做官所需要的上下周旋与左右圆通,与文人安贫乐道的处世理想显然大相径庭;而处身官场的热闹,也与深居书斋的冷清形成鲜明的对比——让一个踌躇满志的仕途中人去做文人固然让他心有未甘,让一个淡泊名利的文人步入仕途也同样会令他勉为其难。我在刘宪茹先生的新作《在道》中,读到的其实就是这样一种徘徊于官场与文人之间的尴尬心境。
就刘先生的职业来看,他是一位仕途中人;就刘先生的心态来看,他更像一位标准的文人。作为官员的刘先生无疑是非常称职的,他大半生在仕途上旅行,对上不卑不亢,对下抚恤有加,既敢于说真话,亦乐于办实事,是这个时代难得一见的好官。作为文人的刘先生同样是非常称职的,他一直希望能够在文学方面成就一番辉煌的事业,从政之余,更是写下了大量题材各异的散文随笔,这些文章不拘一格、直抒胸臆,常常以超人的胆识揭示社会现象、针砭社会现实,对于政治、对于人生,均有自己不俗的观点和见识,即便与专业文人相比,他的艺术修养与文字造诣亦可谓有过之而无不及。这样也就无可避免地产生了一种矛盾,刘先生本质上是一位文人,他本应该以超然的姿态指点江山、激昂文字,却不得不花费大量精力去处理各种繁琐的日常事务、周旋于复杂的人际关系之间;他习惯以理想主义者的眼光看待政治、看待官场,却发现政治总是不尽如人意,官场更是充满了名利之争、暴露出人性的阴暗;他喜欢以文人的方式去处理官场事务,却常常举步维艰、四处碰壁;他更注重生命的尊严和生活的质量,却不得不时时在虚伪的人情中浸泡、在庸俗的世故中沉浮,以至在杂芜和纷繁中毫无意义地消耗着自己的生命、浪费着宝贵的时间——直到步入老境,刘先生才终于发现,文学与官场原是格格不入的,于是,他深有感触地说道:“我的莫大的悲哀在于:命运基本被别人左右,自己的意志几近于无……”言语间既包含着一丝淡淡的失落,也隐藏着一种深深的无奈。
当然,即便处身于官场和文人的夹缝之间,刘先生依然不失文人本色,尽量在官场中挥洒自己的文人意气,行使自己作为一介文人干预现实的权力。身为仕途中人,他从不执意去维护“官本位”的利益,而是直言不讳地指出“权力必须接受管理”,并毫无隐讳地列举出官场的种种弊端。他说:“任意权力过多或者过多地行使任意权力,肯定会沦落为一个‘坏政府’。”他说:“在名利场上,根本就不要指望还有什么像模像样的人。”他说:“在官场中,空话、套话和废话一日不除,祸害便一日不去。”他说:“在所有的官场中,百分之八十的人是可有可无的。”这些话既戳中“官本位”社会的要害,亦很难讨领导的欢心——事实上,正是因为他拥有理想主义者的天真与执著,才使他最终成为一位具有独立见解又勇于诉诸行动的官场另类。
在《在道》的后记中,刘先生坦率地承认自己的文章只是想到哪里写到哪里,怎么方便就怎么写,既少有体裁约束,也没有文字讲究——你把它看作一位官员的仕途感悟亦可,你把它当作一位文人的精神反省亦无不可。总之,刘先生只是以文字说出了自己想说的话,并表达了一介公民强烈的社会责任心,以此聊以自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