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优秀的华语小说家、台湾当代文坛领军人物张大春,近日携新作《认得几个字》亮相上海书展。《认得几个字》是小说家张大春难得一见的温馨逗趣之作。他以浅近活泼的语言,为孩子们解说了日常生活情景中89个看似简单的汉字。从人们脱口而出的口头禅,到当红组合“纵贯线”的歌词,张大春由浅入深,在说文解字中融入了浓浓的人文知识与情怀。 在抵沪后的第一时间内张大春接受了CBN记者采访。他指出,追溯汉字的本源,关键在于要从字的构成发展去追溯文化脉络,而非一味拘泥于字的解释和用法。 CBN:上海有一本专门关注语言应用的杂志,叫做《咬文嚼字》。你的这本文字学新书,和《咬文嚼字》的风格有什么不同呢? 张大春:应该说风格完全不同。《咬文嚼字》是文字学、语法和修辞专家们从行文脉络底下广泛深入地进行语文研究,而我的这本《认得几个字》不单单是在教字,更是以汉字建立孩子们和世界之间的深入联系。 现实生活中,有些字我们还在用就是活的,有些不用了就等于是“死”了。但是,这些死字还可以借着一些俗语活过来。比如说,我们常说的“打破砂锅问到底”,为什么这样说呢?很多人都不知道。这里的“问”其实是“璺”字的谐音。这个“璺”,就是玉、石、骨、瓷上的裂痕。明白了这一点,“打破砂锅问到底”就能说得通了,而“璺”这个生僻字也就借着这个俗语“复活”了。 因为是给孩子们说字,所以我常常设计一些小陷阱让孩子们掉进来,让他们感到好奇,然后再以讲故事的方式从文字的发展史叙述开来。《认得几个字》不仅仅是一本文字学的书,也是一本亲子的书,书里还收入了孩子们的画作、家庭生活的照片、一些摄影作品,甚至孩子们自己写的作文。 CBN:相对于对文字追根究底,人们通常会觉得,阅读的自然状态是陶渊明所说的“好读书不求甚解”。稍有疑难,可能不少读者是选择跳过,很少有人会很特别较真地去追究吧? 张大春:很多人认为,陶渊明的“好读书不求甚解”,是指不必刻意去追究学问。这根本是一种误解。其实,陶渊明的“不求甚解”,是指不对文本作过度诠释。文人讲坛和讲学自东汉泰康盛世以后,在思想上特别是对佛教、道教的研究当中,很多东西都被符号化了。陶渊明对此是不太赞同的。他认为,更应该从书中寻求一些浅近、平易的道理。 我对自己这本书就有一个简单的要求——如果不去追究,汉字就不能在生活中扎根。我们对于生活中哪怕只是简单使用的生活语言,也要抱有无穷尽的好奇。 CBN:现在网络上有许多古字今用的现象,网友们赋予了古字完全不同于它本意的新含义,比如说“囧”字。你怎么看待这种现象? 张大春:中国的汉字自古就有“讹字自冒”的现象。字是没有自己的,但是人有。人在用字的过程中不断会有“讹字自冒”。在古代,各地方言不同,分别以音记字。当这些语言进入官话系统的时候,代表同一意义的两个文字符号可能仅有偏旁的差别而已。这就很难说,到底哪个字是对,哪个字是错,不能够有这样的判断。 拿“囧”字来说,它的本意是光明。从字形我们就能看出来,那是有光从窗子透进来,而且这个窗子还是雕花窗。这个字在陆机的赋中出现过,后来就成了死字,再也没有人用过。现在它突然冒出来,一个旧语被赋予了新的意思。这也是很常见的,文字就是这样,约定是约定,俗成是俗成。大众对字词用法的改造,有时候也是帮助文字活化的力量。 CBN:但是,在这种情况下,是不是会模糊了字词使用的标准?大多数人都会用错的字词,不也是一种“俗成”吗? 张大春:我们不能够从单一的角度去看文字。 比如说我们现在常用的成语“每况愈下”,它原来的用法是“每下愈况”,语出《庄子》。有些较真的老先生据此认为,“每况愈下”的用法是错的。 “每下愈况”这个词的意思是说,为了判断一头猪到底肥不肥,就要去摸一摸它的那个猪蹄子,如果连猪蹄子都很肥,那才说明这个猪是真肥。在这里,“况”是明了、清楚的意思。庄子用此说明,要到底层去生活才能看清真相。但是后来,“每下愈况”这个词就再也没用了。 到了宋代,这个词突然被翻转,成了“每况愈下”。宋代胡仔在《苕溪渔隐丛话》批评当时以教坊歌舞比苏东坡的诗词,就用了“每况愈下”这个词。后来,南宋的洪迈在《容斋笔记》中也用到“每况愈下”,意思就是情况越来越糟的意思。 这个词和原本的用法不同,却不能说它用错。有些讲究文字的人认为,越古的用法越对,但我不这样认为。字词有些用法的变化,正是文字有活力的证明。 CBN:也就是说,对人们改造字词,进行创新使用,你是表示支持的? 张大春:也不尽然。有些字的新用法,我就不主张。 比如说,中国传统相声有“逗哏”和“捧哏”之说。台湾的电视台曾经请了相声老艺人来说艺术,说到这些专业词汇,听的人不懂,打字幕的时候就把“哏”字打成了“梗”。像这种平白无故地使用一个毫无来由的新词,就应该被视为无知产生的错误。这和“每况愈下”在行文当中完全能够成立的情况完全不同。 CBN:你说,对于认字这件事,我们往往想得太简单。那么,我们要真正地“认得几个字”,恐怕要把字典翻烂? 张大春:要追溯汉字的来源,有个三五本专业字典也就够了。但即便是许慎的《说文解字》也并非完全正确。比如说,江、河二字,就是以水声“名”字。长江的水流常常发出“工”的水声,黄河则发出“可”声,江、河的本字是“工”和“可”,后来才加了水字边。所以说,汉字的起源并非只有《说文解字》归纳的六书,而六书当中,转注和假借也兼有在用字中造字的功能。因此,就连六书的定义也是存有疑问的。比如说,“掉”这个字,《说文解字》解释,卓字边是指早晨,与草有关,但是许慎错了。“卓”是指大旗帜,“掉”就是用手拿旗,古意是指“摇”旗。 有些字我们能够比许慎解释得更准确,并不是因为我们比许慎更高明,而是因为我们占了看甲骨文的便宜。许慎的年代看不到甲骨文。 CBN:解说字体演变、训诂方式甚至音韵声读,汉字教学在很多人看来是一门埋首于故纸堆中、皓首穷经的枯燥学问。但是,你的这本书读起来却颇具意趣,甚至小孩子也能读懂。较真地去追究一些字的来源,也是生活中的一种乐趣所在? 张大春:去追溯文字的来源,并不是说非要去恢复一些生僻字的使用,而是要从字的构成发展看文化脉络。有趣的是文化脉络,而不是字的解释和用法。 我的两个孩子都学琴,但他们却不喜欢练琴。有一次,我们开车出去路上有25分钟。我觉得可以教他们一个字,就是“练”。我告诉他们说,以前的丝织业,蚕茧原本是黄色的而不是白色的,要经过无数次的煮和晒,才能最终变成白色。这个过程就叫“练”,所以“练”当然是很辛苦的。古人父亲逝世要守孝三年,第一年只能吃粗粮、喝水、穿麻衣。一年期满才可以穿丝衣,那天就被叫做“练日”、“小祥”。教完之后,我问孩子们,“那么,你们现在可以开始练了吗?”他们回答说,不能,因为父亲还健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