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惭愧,吸引我读完唐逸先生这套作品的最直接动因是老先生开头几篇文章,《始诸饮食》、《食之美》、《点心在北京》,全是谈吃食的文字。恐怕不少人会和我一样,喜欢看别人写吃东西。老人家谈吃的文章与现在的专栏作家最大不同在于总是怀旧,总是认为中国社会的味蕾并没有随着时代进步而获得相应发展。字里行间顽强地缅怀着似乎已经永远消失的滋味。这一特点在唐逸先生的文字也同样有所体现,这样的调子未免有些太不热爱生活了,也未免有些太怀旧了,这样的文章未免有些保守,有些空落,有些不知所云。所谓不知所云,是因为唐逸先生写的本就是失去的味道,那些老饭庄、二荤铺,那些当年生活在这个背景下的舞台人物,连同他们言谈举止间的范儿,早已顺风而逝,似乎无迹可循,让后来者只能想象。其实,这种文字怀的那份旧,恐怕不仅仅是一份味觉的记忆,而是整个中国文化在二十世纪经历的一份乡愁。这份乡愁,海峡两岸,不分彼此都曾经并正在品尝着,如果说海峡那边的梁实秋是对于实体意义上的故乡思之不得,只能把酒临风、惆怅不已的话,海峡这边的唐逸,饮食文字中却更有一番精神故园落花流水春去也的无奈与创痛。相比较而言,这种无奈与创痛因为是亲睹亲历,甚至是亲手拆除,所以反倒比对岸的眼不见心不烦,遥望神州天上人间的怀念更加受煎熬一些,所思所想所虑,比起海外若干哲人智者,也更为准确靠谱一些——这正是我对于海外新儒家略感遗憾的地方。从追忆饮食味道到文化重建,这两个看似不相关的问题在唐先生这本书里顺理成章联系到一起。 唐逸先生精通数种语言,研究领域涉及语言学、哲学、神学、宗教学、社会学法学等多个学科,自成一番大境界。尤为难得的是,在避席畏闻文字狱、著书都为稻粱谋,青年老成的今天,作为老先生,心态却非常年轻,《幽谷的风》一套三册,谈中国人的语言、价值观、宗教观念、国学、哲学、社会制度,无论是岩井俊二的电影还是开博关博,乃至中国文化思想在当下的种种热点,比如国学热,比如读经,比如普世价值,比如后现代主义、比如环保、比如垄断企业畸形的高收入高福利,唐逸先生都有话要说,而且还不是一般的泛泛而论,而是从一位有深厚东西方学养的中国知识分子的文化视角度详加剖析,娓娓道来。这种种话题背后,表达的却是唐逸先生对于文化中国这一故园的思念之情,是一介中国知识分子对于生于斯长于斯的土地,对于这块土地上生活的芸芸众生一份责任和执着——即使在不少人看来,这份执着难免迂阔而不合时宜。 虽然涉猎甚广,唐先生的文字依然可以集中到一点,中国文化。按照唐先生的理解,所谓文化与制度的功能不同,其功能是安身立命:“一种文化体系的生活方式、语言习惯、风俗信仰在一代一代人的繁衍中传习下来,人们生于斯长于斯,安于祖祖辈辈习以为常的生活方式,便是民族的精神家园。语言的形式,交流的方式,生活的趣味,美学的偏嗜,饮食的好恶,居室的习性,园林的格局,景观的构造,以至与自然接触和对话的式样,凡此皆已深深植入人们的记忆和潜意识。自以为忘记或丢弃,却不知在什么时候涌上心头,成为情感的冲动。”当下中国社会症结之一,即是对这一文化中国的漠视和遗忘。唐先生的所为,就是不断唤起我们对于美好中国文化的记忆,并在这一追忆过程中,让我们的心灵一点点通过他的自言自语舒缓开,让动不动就打算说不、有事没事琢磨着自己高不高兴的国人真正自由地思考,让我们的语言能够直抒胸臆。“过河虽做卒,拼命却已迟”,习惯五四时代那种宽容作风的唐逸先生,用喃喃自语的姿势,为一个美好的中国,一个有话好好说(他所倡导的新汉语运动),有理可以讲(西方价值观念与中国文化复兴)的中国播种,从这点看来,唐先生的这些“非学术文字”,既是美文,又是有价值,真正经得起历史检验的思考的学术作品。 唐逸先生的这些工作,虽然难以被“量化”为可以上报的“学术成果”,可实际上,他关注的,或者更准确的说致力研究的,正是我们当代人文知识分子最应该研究的核心问题之一:如何利用西方理论资源和西方价值观念。结合中国文化传统资源与现代化以来积累的种种经验与教训建设中国当代真正的文化价值体系,结束中国当下的道德失范危机。只是,这个真问题,往往在众声喧哗的嘈杂中显得异常微弱,佳音难觅,衷肠更与谁述?在当下的中国学界,能找到真问题,已属不易,而能找到真问题并执着求解,更是令我等后辈敬仰。无论是对后现代主义思潮,特别是中国食洋不化、食洋故意不化的中国后学主义者,还是对于民间与官家有意无意合谋而勃兴文化保守主义、民族主义狂热如读经,以及网络民粹思潮,乃至唐先生自己的精神故园五四运动中对待宗教的武断偏执,唐先生的态度都是坐下来慢慢与你讲讲道理。他所不无微词的,真正要批判的,是一切狂热背后的偏执与荒诞。只是我有一个担心,唐先生要讲道理,但当下,究竟有多少人愿意讲讲道理,就需要思量思量了。沉睡眼中唐逸先生那喃喃自语的神情,恐怕也正是他在中国当下文化语境中的肖像吧。 不过,在我看来,唐先生的思考也存在一些缺憾。其中最令人遗憾的,是他没有对互联网以及这种新媒体给中国社会带来的冲击与转变给予足够的重视。当然,也许这个要求对于一位长者有些严苛。但是,如果将互联网仅仅视为现代社会异化的符号生存方式,是现代化的“恩赐”,造成人的异化和汉语的失序,无视这一现代性媒介在中国社会现实语境中的奇妙转化和作用,无视互联网为汉语开启的言说空间,就多多少少有些无视中国社会现实,并且有些精英的傲慢了。这一点,事实上也和唐逸先生自己一贯的价值立场相违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