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的60年代以后,中华书局陆续出版了一套“中国史学名著选”,含《左传》《史记》《汉书》《后汉书》《三国志》和《资治通鉴》六种。这套丛书的主编,是当时著名的清史专家郑天挺教授。他除了规划全局并制定体例外,还约请了徐中舒、冉昭德、陈直、束世徵、缪钺、王仲荦等知名教授分别承担选注工作。各书相继完成,而独《史记》一种至80年代,尚未确定选注者。原定承担人是山东大学某教授,因久病未能着手。某教授辞世后,山大无人接手。郑先生急于成书,多方物色,难于落实,只能就地取材,拔我于众人。某日,我应命往谒郑先生于客舍,郑先生即以选注《史记》一事相商。我时在中年,经多年折腾,学业荒废,恐无力承担,反致偾事。又以政审多年,今幸落实政策,一切还我正常,急谋有所作为,展示业绩,不甘默默于注释工作,乃婉言谢却。郑先生再三劝说:整套选注,旷日持久,未能完成,难以面对其他作者、中华书局和读者。《前言》规定已较明确,可遵照行事。郑先生并愿随时指点支持。言辞恳切,我不禁为之情动。长者命,不敢辞,乃承诺,并即邀约本系同仁数位,共同选注。辗转反复,历有年所,直至90年代初,始成书问世。此《史记》名虽前列,而问世在后,以致使全书出版期长达30年之原委。
郑先生于1962年8月拟定的《前言》六则,寥寥数百字,几已概括各书选材范围、选文标准、注释方法、旧注取舍以及撰写各书编选说明等诸多内容,不能不令后学敬佩其言简意赅。因此我在编选《史记》全过程中,与其他各册编选者同样奉《前言》为准绳,以力求划一。
这套丛书之所以选这六种书,因为它既可见中国史籍主要体裁——传记和编年二体,还可见断代与通史两种类型,使读者读此六书,即可知中国史籍体要之大概。
郑先生以不足百字揭示应选作品之标准为:一、特定时期的主要典章制度,二、重大历史事件,三、杰出人物活动,四、科技发明与发现,五、文化思想流派,六、民族关系,七、著者历史观点。方方面面,殆无遗珠。
注释为选本最着力处,尤其对旧注研究、运用更费斟酌。郑先生以四十余字明确制定规程,令各书编选者易于遵守。首先,注释必须以“必要”和“简单”为基本要求,因其对象为具中等文化以上的一般读者,并非学术研究著作。其次对旧注既可尽量采用,复以“可用”与“尽量”制约之。“可用”是选取一切注本的前提,而“尽量”则便编选者舒展自如。再次,郑先生以如此少量文字特意标出《三国志》裴松之注全录,《通鉴》胡三省注除反切外全录,斩钉截铁,毫不含糊。将裴、胡二注全录,确为前辈学者卓识。裴注为世所艳称“四大注”之一,其注晚出陈寿,史料多有增益,论断亦少顾虑,所注数量又丰,借读《三国志》注本,引导读者读裴注,无疑令读者又读一史学名著,进而理解注补表谱之为正史资粮之必要。至于胡注,久负盛名而为学者所瞩目。援庵师(陈垣)历时多年,精研胡注,阐幽探微,成《通鉴胡注表微》一书,著称学林,垂范后学,为援庵师重要学术著作之一,胡注理当全录。至反切已不为当世所用,应加摒除。
底本选择为一切注本之根本,而最新标点本往往能减少前此各本之错讹,故《前言》规定,尽可能采用最新整理出版的标点本,否则亦应选用较好版本,或附必要的校勘记,将各种可能作出完备预案,俾各编选者有所遵循。
编选说明为读全书之锁钥,现行若干选本之说明,多失于繁杂,使读者开卷索然,故应以简单为首要,而介绍其书内容、体例、写作经过、通行版本、著者生平、重要著述、学术影响以及本书之编选原则等多项要素,均为必备要求。
《前言》体现前辈学者惜墨如金,简练文字之功力。援庵师尝言,能写短文方能写大文章,方见学术功底。我反复研读《前言》,始知其深切著明也。郑先生所撰文不足千字,绰然号令六书。虽书成多手,犹能保持大体一致,端赖《前言》之指导。
我既得《前言》之指导,心有底数,即遵循进行。历时一年,选文大体确定,乃分头注释,间有其他事务干扰,时写时辍,直至80年代后期,始成初稿。呈郑先生审定,亦蒙首肯。中华书局亦于是时正式邀稿,《史记选》终于90年代问世。至此,《中国史学名著选》六册齐全,郑先生之宿愿得偿。惟先生早归道山,未能亲见其竣事,至感遗憾。
《中国史学名著选》出版后,颇受读者欢迎,曾多次再版重印,但因先后相隔长达30年,又经“文革”浩劫,阅读古典文献之兴趣,在青年中显见减少,以致该书影响颇见削弱,几等掩没,坊间亦久绝迹。数年前中华书局曾有编辑以电话相商,拟重印出版,征询意见,我曾允诺并有意修订,嗣后了无音讯。直至今年初夏,中华书局李晨光先生寄来整套《中国史学名著选》及《史记选》多册,始知该书已重印出版。旧书新颜,恍若旧友重逢,益见妩媚,不胜惊喜。
此重印本不能简单称为重印,而是一种新编印本,其最大特点是全套丛书由直排繁体改为横排简体。这一改动虽仅有“横排简体”四字,但曾身经此类事者,多能识其苦况。由直改横虽可借助计算机,但版面设计,较原始设计,费力多多,为适应当世读者惯于读横排书,有此改动,亦十分必要。至于繁简改动之易错乱,可能人所共知。机械操作,时有误差,如“后、後”,“云、雲”之误,已属常见,转换者必须详加校订,方可不出差错。
《左传选》为新编丛书第一册,原编选者徐中舒先生于出版后曾加修订。此次重印得徐氏后人提供修订本,书局据以订正原印本。这对广大读者,确为善举。可惜因大部分原编选者,均已过世,难以修订。而我亦未获事先通知,未遑订正。故其他五册均为原样未动,似略感遗憾。
一种选本能连续使用半个世纪,无论对选本,还是编选者,都是一种极大的安慰。原主编和选编者当时已是知名前辈学者,多已过世。即如我当时是忝附骥尾的晚辈,而今亦已风前草上,近望九之年。中华书局李晨光先生于全书出版后,谆嘱为此书留存痕迹。环顾左右,已感义不容辞。虽细节多已遗忘,但略忆片段,妄加议论,存以文字,或可留鸿爪于什一。
2009年盛暑,挥汗写于南开大学邃谷,行年八十有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