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奶是新挤的鲜,文章却是老派的好。所谓传世文章,时间不会使之蒙尘,反而使之如陈年浊醪,历久弥香。发以上感慨,起于近期恶补民国以来诸多方家的文章,缘于读民国奇人老宣的《妄谈·疯话》。 老宣大名宣永光,今河北滦县人。他自嘲滥竽于政军二界,为中下级小官僚,生性不能“安分守己”,爱对人生、社会、官场、家庭、男女二性等问题大发议论。依我看来,老宣就是一个金圣叹式的人物,外表看嬉笑怒骂、冷嘲热讽、好出风头,骨子里却有一腔悲愤心、报国志。他在民国时期人尽皆知,与李宗吾、王钝根一起被公推为“民国三大奇人”。 先不管他的来头和名头,且读读他的一些奇文。 “女儿与死鱼,是不可久留的,留一天落一天行市。”“妇女于衣服,今日所能穿的,决不肯等到明天。”“不临财,全是谦士;不遇色,全是正人;不见危难,全是英雄;不见骨头,全是好狗。”“假若一个男子对他朋友说,女子在德不在貌,不是他朋友的女人丑陋,就是他的女人不美。” 我读这些论男女、论情爱、论性事、论婚姻家庭而一针见血的文字,才发现二十一世纪的新式摩登男女,与民国时期的旧式摩登男女,原来除了“双美人牌雪花膏”(见民国化妆品广告)被“海伦皇后薄荷去黑头面膜”替代了之外,男男女女之间那点小花招小伎俩,其实并无丝毫的不同;才发现当今一些以开发民智启悟众生为己任的“启迪派”作家的妙文,以及消闲杂志上刊登的花花绿绿的两性文章,原来都是前人的舌头早就嚼烂了的。 再看看老宣如何评论民国官场。“中国的国事之坏,坏于小官僚随声附和,大官僚刚愎自用。”“某洋报讥讽我国为电报国,我乍一见非常愤恨。细一想实在佩服,因为我国许多救国救民的大事,发几个电报,就算办到了。”“令妖魔现原形,用符咒。使官僚现原形,用颂词。”入木三分,画皮更画骨,老宣啊老宣,何止是先知先觉,简直是X光,让诸多官场人物在他的尖刻文字面前一一“现骨”。 老宣又论民国社会,论人生,论民国文化,均三言二拍,言必字字警语,拍必掌掌惊奇,有《菜根谭》、《容斋随笔》遗风。可当格言读,又比空洞的格言实在;可当小说读,又比弯弯绕的小说简洁明了;可当史书读,又比一板一眼的史书生动有趣。可当镜子,照自己,照他人,照芸芸众生;可当扫帚,拂身尘,拂心尘,拂滚滚红尘。还可当药,当剑,当灌顶醍醐。古风吹面,拍案而谈,令人脸寒心暖;句句见血,刀刀取命,为的却是醒世。这些,或许就是老宣老派文字的魅力。而相形之下,目下一些新潮作家自命新锐的雄文,骂古人,咒今人,看上去咄咄逼人,事实上就像螳螂舞大刀,貌似威武实则不堪一击。谁说今人一定胜古人?文章就不然。 《妄谈·疯话》,宣永光著,今日中国出版社,1993年8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