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达敏先生的《姚鼐与乾嘉学派》一书,特点为:言必有据,厚积薄发,见树又见林;是文学史,也是学术史。 前北大校长傅斯年发展了历史语言学派的观点,认为“科学研究中的题目是事实的汇聚,因事实的研究而产生个别题目”,“凡能直接研究材料”,便是科学的研究。王达敏先生此书正是按照上述原则进行的。我不知道这是暗合,还是北大优良学风的传承与发扬,反正我此书到手,立即被吸引了,而且读之唯恐其尽。这种魅力是不容易产生的,特别对我这86岁的老书生而言。 东海西海,心理攸同。历史语言学派创始人德国史学家兰克也好,傅斯年也好,他们的科学方法,中国其实也古已有之。在方苞的《万季野墓表》中,万斯同略述其《明史稿》著书旨趣时有云:“实录者,直载其事与言而无可增饰者也。因其世以考其事,核其言而平心以察之,则其人之本末可八九得矣。然言之发或有所由,事之端或有所起,而其流或有所激,则非他书不能具也。凡《实录》之难详者,吾以他书证之。他书之诬且滥者,吾以所得于《实录》者裁之。虽不敢具谓可信,而是非之枉于人者盖鲜矣。”(《望溪文集》卷十二) 要做到结论正确,全靠资料齐备。作者出自北大,在中国社科院文学所工作,图书资料,应有尽有,加上主观的勤奋,于是运用科学的研究方法,格外得心应手。全书胜义络绎,全凭史料说话。例如论桐城派全由姚鼐建构,初与方苞、刘大c无涉;又如论述乾隆帝之所以反程朱,是因后者主张以相权制衡君权等等。初看似觉突兀,而由于作者历历举证,自然博得读者首肯。 科学的研究方法,是对研究对象,无论如何纷纭复杂,都能不仅知其然,而且知其所以然,即所谓探索其规律性。如本书第200页引凌廷堪、段玉裁及阮元的学术反省,说明汉学之弊必然引起学术向朱学的转化,即是如此。 平庸的学者往往见树而不见林,更不明两者之间的关系。以我切身体会而言,我早就从《胡适文存》中知道有《汉学商兑》其书,后来也看过万有文库本;也知道姚鼐说过:“诸君皆欲读人未见之书,某则愿读人所常见书耳”;也知道章学诚痛斥袁枚;也知道钱载与人争,几挥老拳;也知道姚鼐赠章学诚诗,极嘲其貌寝;也知道姚鼐不听人劝,为袁枚志墓;……现在王达敏先生综合诸“木”而成“林”,用汉、宋派争这根红线贯穿起来,前因后果,历历分明。从全书看,很多地方,果又为因,互相映带。 无论何派,也无论学者或文人,以有思想者为贵。戴震、袁枚都有思想,刘大c也有,姚鼐则只是一个文人。王达敏先生并不拔高姚鼐,而是态度客观,持论平实。 我撰写过《清诗流派史》,也和友人合编过《清文选》。看了王达敏先生此书后,深感相知恨晚。如能早见此书,则我们在撰写《史》和《文选》时,必能多所取益。 敬受教益之余,也想提出两点和王先生商榷。 此书第172页引孔子“学之不讲,是吾忧也”,以为“学”即“躬行为己”。似乎范围太小,仅限于“修身”。孔子此所谓“学”,实乃包括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而且更着重后三者。前一句“德之不修”,才是指修身。 另外,想着重谈谈乾隆帝对待汉学与宋学的态度这一问题。 乾隆帝的支持汉学,其实是以之为利禄途的。郭麐《灵芬馆诗集》中,好几首提到这点。现举其第二集卷九《送龚素山凝祚》为证:“方今诸耄士,抗论秦汉还。入室必马郑,在寝哂渊骞。余事识钟鼎,旁及虫鱼笺。上者掇高科,峨冠搢绅班。下亦收厚实,重币公卿延。八寸漆简脱,十指风椎悬。下视韩欧苏,浅陋巧语言。我生性梼昧,自信颇亦坚。古学有大小,琐细不足穿。诗文道所载,神智开必先。不闻舍舟楫,可以穷渊源。”这是诗的一部分,但完全论证了王先生此书的论点。读者细读王书后,对照郭诗,必更信服王书的论断。 正因为乾隆帝以汉学为利禄之途,所以龚自珍讥其座师王引之“抱小”。王氏为汉学大家,与其父王念孙并称“高邮二王”。同时,龚的外祖父段玉裁,另一汉学大家,居然欣赏龚氏的《明良论》。这些可以看出戴震义理之学的影响。可见嘉庆时汉学不是单纯向宋学转向,而是有更新的时代风雷在呼唤新的学术。 戴震的义理著作《原善》、《孟子字义疏证》决不可能得到乾隆帝的欣赏。章太炎认为,雍正帝的酷虐是宋儒造成的。其《说林》云:“戴君生雍正乱世,亲见贼渠之遇士民,不循法律,而以洛、闽之言相稽。哀矜庶戮之不幸,方告无辜于上,其言绝痛。”明白这点,就知道纪昀、朱筠、钱大昕等大汉学家反对戴震上述义理著作,“群惜其有用精神耗于无用之地”(章学诚《章氏遗书逸篇·答邵二云书》)是不为无因的。王先生在其书中提到乾隆帝对戴震的赏识,特别提到他对戴氏逝世的悼惜,如能再有材料解释此一疑案,就更有说服力了。 《姚鼐与乾嘉学派》,王达敏著,学苑出版社2007年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