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代我去南京学习,第一次参观南京大屠杀纪念馆,那一张张惨不忍睹的照片,那一件件锈迹斑斑的武器,那一付付伤痕累累的白骨,让我震惊,在我的经历中,决然想不到人竟然有这样的残暴,世上还有这样的人间惨剧,日本人当年对中国竟然犯下如此滔天大罪。十几年后,一位出生在美国的华人女青年张纯如,在见识了关于南京大屠杀的图片后,也发出如此的惊叹: “尽管我从小听到的有关南京大屠杀的情况够多的了,面对这些图片我还是毫无心理准备——刻板的黑白照片上,上面是斩落的人头、撕开的肚皮,以及赤裸裸的妇女。被强奸她们的日寇逼迫做出各种的色情姿态,她们的面孔被扭曲出极端痛苦与羞耻的表情。”而更让张纯如不解的是当年让世人感到震惊的南京大屠杀,时过六十年后,在美国在欧洲在文明世界竟被人遗忘了,没有一本英文著作讨论南京大屠杀,许多历史资料封存在档案馆的灰尘里。在美国许多人不知道南京大屠杀,而对纳粹屠杀犹太人则家喻户晓。甚至许多华人的后代也不知道南京大屠杀。更令人不能容忍的是日本有不少官员学者竟然否认南京大屠杀的存在,说那是中国人编造谎言。许多日本老百姓也怀疑,他们的前辈做过这样的事吗? 忘记过去就注定会重蹈覆辙,张纯如为了让人类永远记住这段历史,为了还南京大屠杀的历史面貌,为了纪念死去的三十多万亡灵,她花了几年的时间,寻找历史资料,寻找当年的证人,走访大屠杀的遗址,参加各种学术会议,与专家学者探讨磋商,终于写作了《南京大屠杀》。在美国,一个女孩子,花几年时间写一部历史著作,这在常人看来是不可思议的。一般人年青人都在为前途拼搏,赚钱,成家立业,但张纯如做到了。此书出版后,引起了极大的反响,有十几个月的时间高居记实类著作畅销书前茅,张纯如,一张美丽的面孔和一个美丽的灵魂为世人所关注。 客观地说,世界上也有不少人在研究关注南京大屠杀,国内也出版了一些关于南京大屠杀的书籍,也有反映南京大屠杀的影视作品问世。但都没有张纯如的《南京大屠杀》影响大。这同作者的身份年龄和经历所分不开的。作为1968年出生在美国的华人,连母语都不熟悉,她接受的基本是美国文化的教育,她仅仅从祖辈那里得到关于南京大屠杀的信息,她的经历是那样的单纯,思想是那样的清纯,而就是这样一个不到而立之年的青年,凭着她的良知她的执着她的科学态度和她对写作的热爱,写作了《南京大屠杀》。 我对南京大屠杀的历史并不陌生,因为看过不少回忆文章和历史资料,在看了张纯如的书后,仍然引发了我的深思。《南京大屠杀》的脉络非常清析,角度非常独特。张纯如在前言里说,“本书描述的是两场互相关联,却并非延续焉的暴行。一场是南京大屠杀本身,说的是日本人如何在其敌国的首都,消灭了对方千百万无辜百姓的故事。另一个是由于中国人和美国人的放纵,日本人掩盖事实,试图把整个惨案从公众意识中抹去,从而剥夺了受害人在历史中应有的地位的故事。”张纯如不仅是想让人们不要忘记那段人间惨剧,更重要的是她以自己的良知和笔去对抗另一种当代暴行,有人试图让南京大屠杀灰飞烟灭,慢慢消失在历史的长河里,这实际就是对南京大屠杀死者的再一次强暴,是对历史和正义的嘲弄,也是对人类和平的挑战。张纯如不仅是作家、学者也是战士,她薄弱的躯体扛起正义的大旗,张纯如就是拯救南京大屠杀死者灵魂的拉贝、罗伯特.威尔逊和明妮.沃特林,她不畏强暴不辞劳苦,对制造南京大屠杀的日本侵略者和掩盖南京大屠杀真相的日本人还有某些中国人美国人进行了毫不留情的批判。但张纯如的批判并不是泄愤,而有着学者的清醒与冷静,尽可能地客观而又真实地反映历史,她说,“本书从三种解读讲述南京大屠杀。首先是日本人的解读,讲的是一次有计划的侵略的故事——日本军队被告知要做什么、怎么去做,以及为什么去做。其次是中国人,特别是中国受害者的解读,讲的是一座城市的命运,在政府无力保护其公民抗击外来侵略者的时候,会有怎样的故事。第三是美国和欧洲人的解读,这些外来者至少在中国历史的某一时刻是英雄。”书后附录有三十五个印张是第一手资料的引用处,是本书的地基,也显示了作者科学的态度和收集资料证据的功夫,使《南京大屠杀》成为一本肯定会流传下去的著作。 令人遗憾的是,《南京大屠杀》的出版虽然给张纯如带来了成功的喜悦和荣誉,她没有想到此书会引发社会的关注,她认为南京大屠杀固然重要,但只有图书馆和历史学家感兴趣,没想到成了畅销书,她也成了社会名人。但研究像南京大屠杀这样惨痛的历史对人不是一件轻松的事,写作本身就是劳心费力的事,在写作南京大屠杀的过程中,张纯如常常“气得发抖,失眠噩梦、体重减轻、头发掉落”,患了抑郁症。她产生这样的想法,“不仅人的生命很虚弱,人类生活经历本身也不堪一击。”虽然她尽力抵抗在调查与写作南京大屠杀过程中给她思想和精神造成的创伤,但最终也没能抵御死神的招唤,在36岁的妙龄开枪自杀。令世人感到痛惜,为一个美丽的女性以如此残酷的方式结束生命而伤感。 张纯如的死亡其实也是一种必然,杜尔凯姆的《自杀论》对自杀分了三种类型:利己型、利他型、动乱型。而张纯如则是利己与利他的混合。她在写作中不仅调查事实的真相,而且想探索为什么?为什么日本人会做出那样禽兽不如的行为?为什么美国欧洲等西方文明世界在得悉了南京大屠杀的信息后没有行动来拯救那些受害者?为什么为了政治需要日本人还有中国人美国人掩盖事实的真相?还有南京大屠杀仅仅是历史的偶然吗?探索的结论是令人失望的。她对朋友说过,写作使得她对人性有了新的认识,那就是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既有做出最伟大事业的潜能,也有犯下最邪恶罪行的潜能。——人性中扭曲的东西会使最令人难以言说的罪恶在瞬间变成平常琐事。可说是恢复历史真相、拯救人类的良知是张纯如写作《南京大屠杀》的动机和起点,但由于写作南京大屠杀以及后来对调查二战时美军俘虏在菲律宾的经历使她的心灵再一次受伤,以至她无法继续工作,患了严重的抑郁症,从南京大屠杀到美国俘虏被日本人虐待,她接触的都是尽显人类恶劣、残忍、无耻、血腥的历史,环顾当代,在波黑,在非洲,在阿富汗,在伊拉克,这种人类相互残杀还在继续,国际社会对这种残杀仍然无能为力,张纯如绝望了,对人类的绝望是张纯自杀的主要原因。 张纯如走了,她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她的事业才日出东山,以她的才华,她还可以做出许多成绩,完全可能为大家。但她的精神永存,她的人道主义精神、探索求实的精神,她的学术才能还有她那美丽的容颜黑亮的眼睛永远活在人们的心里,我在网上张纯如的灵堂前献上过莎士比亚的诗: 当人类还在呼吸,还有视觉 这些生存者,永远给予你生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