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左)与侯仁之 2008年底,著名学者赵俪生先生的《桑榆集》出版了,这意味着这本书所在的“名家心语丛书”已经出版了整整二十集。自2001年开始策划、组织、出版,中间刨去我去香港工作两年多的时间,前后历时五年多,我作为丛书的主编之一和责任编辑,这些年中经历的事情不可谓少,出现的变故不可谓小,但支撑我一直做到今天的就是一个信念:抢救文化财产刻不容缓。让我择要回顾一下这二十集的出版情况,书背后的难忘故事和那些让我感动的作者吧。 “我有很多东西要写,你要帮我出版” 开丛书先河的是季羡林先生的《千禧文存》,这本书出版于2001年,那一年先生刚好90岁。最初向先生组稿时,我们还没有想到编辑一套丛书,但却同时想到要向学界中的一些老先生组稿。等到《千禧文存》出版后,我们受到启发:何不以此书为滥觞,组织一批老先生编一套丛书出版呢?这一想法首先得到了季先生的首肯和支持,在我们商得一些学者确定了“名家心语丛书”的名字后,他满怀激情地为我们写来丛书“总序”。其后又答应每年为我们编一本新书,这就是后面要提到的《新纪元文存》。我们也很快组来第一辑中的其他四本。为什么要快呢?因为这些先生大都年事已高。于是我以极大的热情和高效率组织、编辑、出版了第一辑。除了季先生的书是2001年5月出版以外,其他四部都是当年9月出版的。 《三论一谈》出版时作者何兹全先生90岁,郭良玉先生88岁,如今郭先生已经仙逝。《晚晴集》出版时作者侯仁之先生90岁。那一年为了庆祝先生九十华诞,我专门去北大燕南园拜访他,希望他能编一部自选集收入“名家心语丛书”并争取于年内出版。他虽然答应了,却说要好好考虑一下,到底应该收入哪些文章。在接下来的闲谈中,他向我讲述了当年在兴建西客站时,为了保住莲花池这一十分重要的北京历史地理原貌,他建议市政府将西客站地址稍稍北移,让出莲花池旧址,同时加以修复,将其开辟为莲花池公园。市政府对他的建议极为重视,请他就这一问题为市里的有关领导做了一次专题讲座。之后,认真采纳了他的建议,这才有了我们今天看到的莲花池公园。我听了以后,认为这些内容既精彩又重要,完全应该收入书中。因为先生对于北京的历史地理做过深入的调查和研究,发表过许多重要的文章和看法。就这样,他决定把这方面的内容作为自选集中的主要内容。过了一段时间,他便把自选集编好并命名为《晚晴集》交我出版。书出版后,正好赶上了学校为先生举行的庆祝90华诞的大会,他非常高兴。可如今,先生已经不能写作了。 《郊叟曝言》出版时周一良先生88岁,一个多月后先生就逝世了。我忘不了先生拿到新书后拉着我的手说:“太好了!太快了!想不到!这是我出版的最快的一本书!我还有很多东西要写啊!”先生生前的那几个月,是我同他联系比较频繁的时期,主要就是为了编辑这本书。那时先生因病右手已不能握笔写字。为了编好这本书,他只能采取自己口述,由家人或学生笔录的方法。最初他告诉我很不习惯口述,因为平时都是自己写。现在已经完全适应了,每次口述前腹稿都要在肚子里过好几遍,讲出来后就不需要做什么修改了,工作效率还是挺高的。但先生事先要做很多准备工作,有时我去看他,为了缓解他的压力,故意和他聊些别的话题。有一次说到了张政烺先生,他告诉我上个世纪50年代给教授评级时,有两个人当时就应该评为一级,一个是邵循正,一个就是张政烺。结果因为其他原因没能评上,他认为很不应该。又有一次说到了陈寅恪先生,我说您应该写一篇介绍陈先生治学的文章。没想到他颇为沉重地说:“我不配写,我已被老师逐出师门了,因为没能坚持老师教导的‘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郊叟曝言》出版后,先生不仅很高兴,也从中受到很大鼓舞。他对我说:“我还有很多东西要写,你还要帮我出版。”可随着先生的离世,这些文化财富也烟消云散了。 《文化古今谈》出版时,作者金开诚先生只有70岁,是这套丛书中最年轻的作者,我当时为了编辑这套丛书,曾几次去拜访他,向他征询意见。他不仅积极支持我的想法,还亲自帮我拟订了丛书的名字,并率先交来了《文化古今谈》的稿子。可谁能料到,他已于去年年底远行了。 “干事情不一定人多就好” 丛书第二辑的五部是2002年出版的。《婪尾集》出版时作者钟敬文先生刚好一百岁,本来有关方面要给他举办庆祝活动,但那时他已经住院了,却非常关注本书的出版。为了能让他在生前看到这部书,我那时加班加点,把校样带回家看到深夜。就这样,当我拿到样书时,立刻请人带去医院交到他手上,他拿到书后非常高兴,还不忘托人向我致谢。可仅仅过了几个小时,他老人家就驾鹤西行了,走得非常安详。我不禁想起他生前对我说过的话:“你编的《学林春秋》出得又快又好!有时候干事情,不一定人多就好。你编这部书就你一个人吧,要是一个集体,反而不见得能编好。人多意见不容易统一,你想这么编,他想那么编,劲使不到一处,有时还互相掣肘。一个人虽然力量有限,但当你把力量发挥到极致,力量就是很大的。”这是他对我的鼓励,其实也是他自身的写照。他生前虽已百岁高龄,却还为中国民俗学事业的发展带了十几个博士生。 《晚思集》出版时,张岱年先生已经93岁高龄,两年后他老人家就走了。《霞绮随笔》出版时作者吴小如先生已80岁。《竹影集》出版时作者任继愈先生86岁。《芸叶集》出版时作者冯钟芸先生83岁,当时向她和她的老伴任继愈先生组稿时,她本来不打算写,但在我的坚持下,她才同意并认真编选,除了几篇旧作,还新写了好几篇颇有分量的文章。书出版后,她买了好多本送给亲友。袁行霈先生见到我便说:“你给冯先生出的书多好啊!她好久都没有出书了。她很高兴。”这也许是她生前出版的最后一本书。 “这点‘水’将要流入千家万户” 说到第三辑的五部的出版情况,《新纪元文存》是2002年6月出版的,作者季羡林先生时年91岁,本书是他2001年所写全部文章的结集。也是他恪守前言,专门为我们这套丛书编写的。特别是其后先生的《病榻杂记》,是他在住院期间所写文章的结集,面对全国50多家出版单位的竞争,先生一锤定音:“我已经答应张世林了,君子一诺!”这部书我没有放到丛书里,而是于2006年年底同时在香港和平图书有限公司和新世界出版社推出了繁、简两种文本。 《补听集》是2003年1月出版的,作者吴宗济先生时年94岁,本书主要收录了他近二十年所写的文章。《清心集》是2002年8月出版的,作者王锺翰先生时年89岁,大概是2007年先生逝世的。《出枥集》是2002年6月出版的,作者来新夏先生时年80岁,本书是他近两年来所写的文章的结集。 《浪花集》是2005年4月出版的。还是在2002年的年初,有一天我去看望周有光和张允和二老,周老当时正在打字,张先生便把我让进她的房间,递给我几本小册子说:“这是我们张家自己编印的一本小刊物,最初创办时是在1930年,距今已有七十多年了。在解放后停了好长时间,一直到1996年才复刊。现在是每四个月出版一期,一年出三期。作者一开始就是我们张家四姐妹和几个弟弟,现在还包括我们的后人。写的文章主要记述了我们张家发生的一些事情。我和三妹(张兆和)负责具体的组稿、编辑、印制和寄送工作。最初我们只印二十份,只是给家里人看的。后来不断增加,现在每期要印二百多份,除了家里人,社会上的一些老朋友也都要看,还要寄送给远在香港、日本、英国、法国和美国的亲朋好友。他们都说喜欢看。”一边听着她娓娓道来,一边仔细端详着手中的小册子,虽然是没有专门封面,只在首页手绘一幅黑白小图,外加一个较大的“水”字,用骑马钉钉成的小册子,却显得朴素、清新、自然、雅致。在此之前,我还真没听说过一个家庭编印一本刊物的。张老见我十分好奇,便说:“这几本就送给你了,你是编辑,又编过杂志,给我们提提意见。”听她这么一说,我便把它们放进了包里。 回到家后,我抽出时间仔细阅读,很快就被那些记述张家往事的文章所吸引。那时我正在主编一套名为“名家心语”的丛书,本来就想向他们约稿,没想到他们的这本私家刊物就是一个很好的素材,再搜罗一下,完全可以从中编出一部好书来。 带着这样一个想法,我很快又去拜访了二老。当我把这个想法讲给他们听后,二老十分赞成,张老高兴地说:“你这个想法真的很好,这一下我们这点‘水’将要流入千家万户了。不过我现在年纪大了,心脏又不好,怕是一时编不出这部书来。不如这样,我给你一套比较完整的《水》,你先帮我从中挑选一下,编好后我们再看看,只有这样,才有出版可能。”周老接过话说:“她近来身体不是太好,完全自己动手编有一定的困难,我也帮不上什么忙。你编过那么多的书,就多帮帮她吧。”见二老这么信任我,我也没有推辞,只是说:“我先把杂志拿回去认真看看,编好后,再请您们过目。不过我也还有一个请求,这本书编出来也只能算是张老的,周老您自己还得单搞一本。”“这个我可以答应。”就这样,我抱着一大包杂志回了家。 考虑到张老那时已是93岁高龄的老人,而且心脏又不好,我抓紧时间,把带回来的几十本《水》认真翻看了两遍,从中选出六十多篇文章,列出目录,交到二老的手中。张老看了很高兴,说要拿给妹妹张兆和一起商量商量。很快,她就把意见反馈给我,说:“书的名字就叫《浪花集》,你排出一份样子再给我们看看。”校样很快送到她的手上。但她那时心脏病已很严重,我几次去都看到她在打点滴或吸氧,虽然如此,她每天仍坚持看校样,我知道她把这部书稿看成是她晚年生活中的一件大事。她看完校样后又直接寄给在苏州的弟弟张寰和,希望他再帮着看看。可就在这之后,即2002年的 最后说说丛书第四辑的五部作品。《短笛无腔》是2004年9月出版的,作者吴冠中先生那时是85岁。《漫画一生》是2005年2月出版的,作者华君武先生那时已是90岁了。《求索集》是2006年1月出版的,作者彦涵先生那时也是90岁了。《见闻随笔》是2006年1月出版的,作者周有光先生时年正好一百岁。《桑榆集》本来也是准备2006年出版的,作者赵俪生先生那年刚好90岁。但因为我被紧急派往香港工作两年多,致使该书直至2008年年底方得出版,而作者已于2007年11月辞世,他未能看到该书出版,带着遗憾离开这个世界,我是有责任的。 就上文所述这些情况,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哲人其萎”这个严峻的现实:22位作者中已有10位离我们而去,剩下的也大都超越耄耋之年或无法写作了。因此,面对眼前这20部作品,作为一个出版人,我颇感欣慰,因为通过自己的努力,我们成功地把这些文化财富以图书的形式保存下来。也许有人会说,它们未必能创造出什么经济价值。不错!但有谁能否认他们是学术界和文化界的大师呢?他们的作品蕴涵着巨大的文化价值和精神营养,这些价值和营养是我们这个社会不能缺少的,无法用金钱衡量。文化是需要抢救的,其价值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显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