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近十年前,虞云国先生在《万象》杂志上开张写《水浒》文章,总名曰“浒边谈屑”。题目多为《水浒》中的风俗名物,虽常常只是小东西,如“炊饼”,“酒望子”,“度牒”等等,文章则俨然大家。其材料之丰富、见闻之广博、识解之精妙、考辨之确当,再加上行文雅驯生动,很快就吸引了众多眼球,赢得了读者欢心。据当时主持《万象》的安迪兄说:偶有“谈屑”脱载时,隔三岔五就会接到询问电话:“怎么不见虞云国的文章?”最近,三十篇“谈屑”结集成书,题名《水浒乱弹》,由中华书局出版行世。 这本书带我们走进了一个世界,使我们对千年之前、水浒那个时代、形形色色的社会生活,产生了仿佛亲历过一样的感受。这样的书,可不容易写。 《水浒乱弹》探索并成功地创造了一种《水浒》新读法。作者曾为日本史学巨擘宫崎市定论水浒的著作写过一篇书评,提到《水浒》有历史学的、文学的、社会学的等多种读法,依愚之见,《乱弹》一书是这多种读法的综合,而其落实,则在“宋元社会风习”的还原上。 历史学的读法可以前辈学者余嘉锡《宋江三十六人考实》为代表,该文“据宋元群籍勾稽出小说中梁山人物的历史原型与梁山泊的历史变迁”,但由于文献不足,“有关《水浒传》人物史事的纯史实考证,余嘉锡之后已经没有太大的空间”了。《乱弹》中也有若干以“纯史实考证”纠正《水浒》小说里史地错误的节目,并以此推测小说作者的情况和成书年代,但《乱弹》的史学眼光主要关注于小说文本里的种种名物,发掘出凝聚于其中的当时社会情状,使小说文本也成了有价值的史料。 要做到这一点,光有“眼光”是远远不够的,这里最需要的是“功夫”,是“学力”。一个俗语、一个称呼、一个物件,在博物学词典里都只是一个点,但在作者的笔下带出了一大片,穿行在这一大片学识中,你能感受到一大片历史的实存。作者读书多,腹笥丰,记诵博,运用活,一个名物牵头,大量小说、戏曲、诗歌、笔记里的有关材料,落英缤纷般抖落出来,书斋学究成了散花天女,不由你不赞叹“她”的锦绣手段。我们现在生活中,衣食器具,土地屋舍,日用而不知,不闻亦不问,谁会关心馒头的来历,谁会考究豆腐的做法,然而以今视昔则不同,跟着虞云国用史学的读法去读这些小东西,真有莫大的乐趣。 作者自称“浒边谈屑”,“浒边”有两层意思:一是在《水浒传》的旁边,一是在水边;合二为一、总而言之,则是“不下水”,不谈论小说本身。云国有文才,能诗,感时咏史,抒情遣怀,经常有旧体诗的写作,但他无意作文论。他读《水浒传》的“文学的”读法,除了上所云戏曲、歌诗随供驱遣外,在将诗、曲作为对证、疏释的史料的同时,常常会不自禁地焕发出文学的意兴。试将他从元代杂剧里挖出来的货郎担的曲儿和《水浒》小说里燕青所唱的“货郎太平歌”对着读,真个有回肠荡气的舒畅,真个有顿挫婉转的悠扬。 至于社会学的读法,过去萨孟武先生的《水浒传和中国社会》堪为典型。萨书主要是以水泊梁山为社会学的个案,从中引出社会学的问题,给予解答,更引出理论。这从萨书的一些子目就容易看出:“梁山泊的社会基础”,“小霸王劫婚与中国社会之‘性’的缺点”,“由潘金莲与西门庆谈到古代的婚姻问题”,“快活林酒店的所有权问题”等等。《乱弹》的社会学读法,则全在于当时社会的具体情状,当时若干事项的具体关联。例如,菜园子张青,由“园子”二字是对人的称呼,而不是指种菜的园圃,谈到宋代开封、建康等城市蔬菜供应情况,微观及于宏观,然而不离具体。又如火葬,都认为来自“僧道”,《乱弹》则全面揭示出宋代火葬风行的社会原因,显然不是“僧道”一路所能概括。历史的具体性离不开实感。一言以蔽之,萨书教人“学法”,学习看法;《乱弹》供人“享受”,享用感受。 《水浒乱弹》 虞云国著 中华书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