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学抉微》,钟锦著,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一版,29.80元 起初,看钟锦的《词学抉微》,我想起一个人:王船山。船山是学人,文章武人;不似辛稼轩,原本武人,词章学人。看他评诗,就觉有兵气。他贬抑唐诗,其《古诗评选》与《唐诗评选》并置,前何巨而后何细!无声的表态,也许更有力?又于三曹父子中,独独指摘最有名的曹植,说他“篡名”如其父之“篡祚”。又称著名的《子夜歌》“倚门妆气,扑人欲倒”……。我想,船山心中一定有股不平之气,所以笔下风鸣镝。钟锦性情中似乎也有这样的波澜。也许,学者的性情原本就应当有这样的波澜。他有两个观点,惊涛拍岸:其一,在重新辨析“诗言志”的本意之后,他提出在中国文学史上,诗没有言志,文也未能载道,古典文学的传统理想“诗言志”与“文以载道”,统统成了失踪者。其二,词,这个在诗文传统中一直被看作末技的体裁,恰恰最适于表达真正的“志”与“道”,于是那种失落的理想就保留在了词体之中。如果说船山的见解不同凡俗,钟锦的就是颠覆。前者,不过是常识的对立面,常识依然是他的假想敌;后者则完全跳出常识之外,径自言说无端崖之辞去者。 难道这是位好作惊人之论、以炫俗子之目的作者?果真如此吗?我有点迷惑了。书中的钟锦似乎并不追求自成一家之言,我分明看到了康德式的理想。康德对哲学是有企盼的。他曾感叹哲学家们因为尚未明了哲学的研究对象与方法,所以在“任意设想出来的事业中,就各人自以为在自己的途径上得到的发现,他们总是彼此争执,不能一致。结果就是,他们的科学一开始就为局外人所蔑视,而到最后,甚至他们自己也轻视它了。”两百年过去了,这种混乱的局面也许从未有过起色,其实当年他已开出药方:哲学家应当立足于人类自身的心灵机能展开研究,形而上学的战场才能一扫混乱。这才是康德对哲学最伟大的贡献:不是他的理论,而是其理论得以可能的方法。作者对词学也有同样的企盼,他从康德那里借来同样的方法——是的,是方法,绝不是理论,他倒没有买椟还珠。我甚至觉得,他借康德的方法已经成了正果。在他的论述中,各种词学理论不再争执,而是各自都有准确定位:雅词论者和浙西词派的理论是对词体中艺术美的思考,强调词体韵味的说法和王国维的境界说是对词体中自然美的思考,比兴论者和常州词派的理论是对词体中德善之美的思考。当然,这其中没有他自己。 作者导师叶嘉莹先生序中说此书:“处处可以见到他对古人诗词读诵有得的融会贯通的光芒之闪现,决非一般由电脑搜集材料来撰写论文的著作之可比拟”。然而我印象最深的倒是这些光芒之所以闪现,我以为这应该归功于作者分析问题的立足点。作者剖析江西诗派与姜夔的关系:黄庭坚的艺术出自对共通感的敏锐把握的天才,姜夔的艺术则依靠知性对审美范型的熟练摹仿。他解析词人:秦少游的含蓄只是感情因无利害而显得纯粹,周邦彦的含蓄则是源于意志力量的至正至大。“天才知性感情意志”,无一不是心灵机能,也算其道一以贯之了吧。我以为这样的视角似乎比传统印象感悟式的评论更为探本,这依然是康德式的。 可是,如果此书仅仅停留在艺术分析上,就算引入了康德的研究法,也只是辞章之学流连光景而已。毕竟学问当以成德之学为根柢,在德行面前,艺术立刻显得轻薄琐碎。有人讥笑康德艺术鉴赏力不高,又当如何?不高,也不必高,康德的世界里已经有了最高:德性。这才是大学者着眼处,王船山、康德概莫能外。在这一点上,作者同样没有别树一帜,越此樊篱。词体中的德善之美他看得最重,也因此特别区分了道德与伦理:前者出于我们内心良知的自律,后者不过是外在的他律。有时,我会叹服作者甄别德善之美那样准确而严格,王沂孙与贺铸就被他指为不够纯粹。我还发现,他分析辛词因人格胸襟而来的沉郁,用的竟是一首极少见的《行香子·博山戏呈赵昌甫、韩仲止》:少日尝闻:“富不如贫。贵不如贱者长存。”由来至乐,总属闲人。且饮瓢泉,弄秋水,看停云。岁晚情亲,老语弥真。记前时劝我殷勤:“都休P酒,也莫论文。把《相牛经》,种鱼法,教儿孙。”《行香子》这样的词牌,他人写来总是流于轻浮,无非“桃花红,李花白,菜花黄”之类。不是稼轩,不知《行香子》原来还可以这样写!不是作者拈出,又怎知稼轩这样写了《行香子》!他是以词存词,不是以辛存辛,所以世人熟知的倒刊落了。我想,正是因为这份心中默契,他分析挑选这些表现纯德之美的词作才如此具眼吧。 难道作者的闪光之点,恰恰源于不求自成一家之言?这是《词学抉微》留给我最大的思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