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文典在今天知名度并不高。长期以来,由于种种原因,我们几乎有意无意地忽视了这位当年的“国宝级”学者,忽视了这位与陈独秀、章太炎、刘师培、孙中山、胡适、陈寅恪等人有着密切关系的文化前贤。这不能不说是一个极大的遗憾。作为此公的第一本传记,章玉政的《狂人刘文典》将零散的材料融会贯通,诉诸笔端,描绘了这位传奇人物一生的跌宕起伏。 刘文典的狂生掌故,我们大都耳熟能详:他痛骂蒋介石,比之为新军阀,为此蹲了半个月的黑牢;他参与驱赶教育总长章士钊,认为“大学不是衙门”;他呵斥沈从文“什么用都没有”,“算什么教授”;他瞧不起闻一多和巴金;他上课的时候常常挂在嘴边的话是,“凡是别人讲过的,我都不讲!别人不认识的字,我认识。别人不懂的文章,我懂。你们不论有什么问题,尽管拿来问我好了”;面对反右的大潮,他说,“烧我吧,用更大的火!”这种种狂放言行,令人想起千载之下“懔懔恒如有生气”的竹林七贤。那几位古人,或宽袍大袖、服药行散作逍遥之游;或手持麈尾、口吐玄言论天人之际;或饮酒酣醉、傲然长啸以排忧解愁;或散发垢面、裸袒箕踞而惊世骇俗(《世说新语·任诞》):狂得没谱,狂得没边。但是,这些时人以为“狂”的东西,却是“达”之真意所在,因为二者之间的共同本质,在于率情任性、因仍自然,而不是形式主义的为狂而狂。 狂名之外的刘文典,留给人们的印象似乎并不多。但是,如果翻开厚厚四大册的《刘文典全集》,你就会发现另一个刘文典,一个极为厚重的刘文典。《进化与人生》、《生命论》、《宇宙之谜》、《进化论讲话》、《淮南鸿烈集解》、《庄子补正》、《说苑斠补》、《群书斠补》,种种著作,或名著汉译,或古籍校勘,其著述之丰富与精深,足以令人高山仰止。这位二十岁就名满大江南北的读书人,不仅仅是一位“译书的天才”(蒋百里语),而且经过数十年的磨练,最终成为一位古籍校勘研究的大家,名列中央研究院第一届院士五十五位文科候选人之一,号称“国宝级的教授”。他精通古书句读和文法,人送外号“刘格兰玛”(Grammar Liu)。与竹林名士的作品一样,刘文典的荦荦成就是他恃才狂放的坚实基础。七贤之中,嵇康、阮籍、刘伶三人建构了“越名教而任自然”的玄学体系;向秀的《庄子注》为郭象“内圣外王”理论导夫先路;阮籍的咏怀诗、嵇康的赠答述怀诗等诗文皆为传世之作;嵇康的《声无哀乐论》在音乐史上自成一家之言,其《养生论》与《答难养生论》更是传统医学养生之道的创造性著作。没有厚实的成就,再狂也只是无根浮萍,也不免流于洛下书生咏、魏市人石发式的东施效颦。刘文典的“板凳甘坐十年冷,文章不写半句空”,便是其任性啸咏的浑厚底气,也恰恰是他不狂的所在。 刘文典的不狂,不仅仅在于书斋里的校雠钩沉,还在于他的尊师重道,在于他的现实生活,也在于他的铁汉柔情。刘文典常说:“我最大的缺点就是骄傲自大,但是并不是在任何人面前都骄傲自大。”他师从刘师培,虽然此后二人因为政治立场上的分歧而日渐疏远,但替刘师培扶柩回乡的正是刘文典;他还苦心搜集先师著述,后由钱玄同整理出版。他一生敬仰陈寅恪,称之为“教授中的教授”;他常说陈是大拇指,他只是小指头。经济困难的时候,他会向朋友胡适之寻求帮助,以求著述谋生;甚至卖文牟利而为人所诟病。1935年,独子刘成章英年早逝,他悲恸欲绝,以吸食鸦片缓解内心的痛楚,“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何如不丈夫”,读来令人感动。这些细节,让我们看到了一个有血有肉的刘文典,而不是简单的狂生形象。明乎此,我们才能更深刻地理解他的“狂”:“他的狂,不是轻狂,不是疯狂,而是对于世俗权贵的鄙夷,对于无知幼稚的嘲弄。”(第388页)这种狂,是性情的自然流露,是才力的自然表现,其精神实质,正是魏晋风度中的“达”。从刘文典这样一个典型人物,我们可以一窥民国学人的风貌与气度之一斑。 此书的特色,不仅在于刘文典传记的首创,还在于作者的谨严。作者辨析传主晚年无成果说,叙述解聘风波、骂鲁迅风波,都有着设身处地的视角,入情入理。尤为难得的是,作者经过实地调查,发现了传主唯一现存的演讲稿:《历代循吏史实》,让我们得以一窥刘氏讲演的风采。不过,可惜的是,作者对新政权之下刘文典由狂转为不狂的剖析流于泛泛而谈,并没有进行很好的分析。这恐怕是一个比较明显的缺憾。 古语有言:“唯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远去的国学大师刘文典,就是这样的一位真名士。我们应该好好读读刘文典:他的著作和这本传记。 《狂人刘文典》,章玉政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5月第一版,38.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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