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要看皇帝的读史笔记? 对于历史这东西,官方和民间的分工很明确,前者提供史料,后者提供解读。所以咱们看到的读史笔记,大多采用民间视角。以这种视角写东西,下笔得讲究分寸,小心翼翼的,所以总像隔着层窗户纸,不敢捅透。古代人尤其在意这个,像张居正曾为明万历帝编纂的皇家读本,虽然皇帝阅读时还小得很,什么都不懂,但张居正也写得比较收敛,多余的话一句不说。 皇帝就没有这层顾虑。老子天下第一,谁敢管我?基本上是怎么想的就怎么说,没什么好避讳的。下笔自由,是写出好文字的前提,至少在这一点上,皇帝老儿是占了优势的。况且历史所写,多以庙堂上的事情为主,皇帝是当事人,对江山社稷的事情感触最多也最深,他的体验,别人比不了,这又是一大优势。 还有很重要的一点就是,皇帝与民间的观察角度、思维方式完全不同,对历史的结论就不一样。历史中的事件再大,对于民间而言,也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评点起来大有站着说话不腰疼的架势,也就特别圆滑,透着一股子世故劲儿。皇帝不行,历史兴亡虽是昨日云烟,可今朝一个不慎,就会重蹈覆辙,而且毫无转圜余地,不是丢江山就是掉脑袋,因而思考、点评起来,就格外直接、痛切,有时带着股狠辣劲儿,甚至显得十分霸道,目的在于给自己、给旁人提个醒。《乾隆御批通鉴》中体现得就非常明显,乾隆对唐宗宋祖、狄仁杰、于谦等人的评价,与大众完全两样,整本书出乎意料之处颇多。 老百姓看历史,主要是看一个乐儿,看的是谁鬼点子多、打架卖力气,所以《三国》《水浒》才那么受欢迎。层次略高一点的,是学谋略——比如商人,从历史里总结三十六计,没准哪天在生意上就用着了。层次再高一点的,是找心得——比如文人,最擅长的就是借古喻今,一边靠写文章赚稿费,一边借着这些老事儿发发牢骚。 那么皇帝看什么? 拿乾隆爷的这部一瞧,喔哟乖乖不得了,那层次不是一般人能达得到的,关心的都是什么“正统”“臣节”“立储”一类的大事儿,说白了,就是琢磨自己的江山怎么才能坐稳当了。 历来君王最看重朝代命运的两头儿。 康熙南巡时,最重要的一个任务是祭拜朱元璋陵墓,一为安抚人心,二为宣示天下:大清得位正统,是从前朝手里传下来的。清初的史书都将李自成攻陷北京作为明亡之年。而乾隆在读《历代通鉴辑览》一书时,特别郑重地指出:应将第二年明福王在江宁被俘作为明亡的象征。他为什么这么做?我想原因可能有二,一是要否定农民军这类“非正式”政权的合法性,二是要指明自身“代天行令”、推翻腐朽建立新朝的“重任”。乾隆的原文中有这样几句话可作例证:“是非开创者欲究我兵威,而实收成者自失其神器也。”意思就是说,不是大清用强兵击垮了大明,而是它自己没有进取心,该完蛋了。你瞧瞧,是不是有“顺应天命”的意思? “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孔老夫子的这句话被书生们膜拜了好几千年,在元、清两代更是常放在嘴边上。清代的皇帝尤其忌讳这句话,也就格外重视自己的正统性。这从乾隆的其他御批中也可看出。在点评宋太祖陈桥兵变一事时,乾隆认为,都说宋太祖是被逼无奈选择了谋反,但他究否参与其中值得怀疑,因而称他“得国之不以道”,即你这个帝位不是好来的。乾隆对唐太宗赞赏有加,然而谈及“玄武门之变”时,亦曾抨击后者“失德”。可见“正位”一事,在乾隆心中有多敏感。 所谓“正统”,往大处说是朝代更迭,往小处说是帝位承袭。康熙、雍正两朝都出现过储位之争,乾隆是亲历者,不能不对此有所感悟和警惕。他在书中三番五次提到历史上的“嫡长子继位”制。汉高祖、唐高祖、明太祖坚持嫡长制,分别导致吕氏专权、玄武门之变和靖难之变,令乾隆得出“嫡庶之虚名”不可拘泥的结论。乾隆一生三立太子,分别是皇次子、九子、十五子(即嘉庆),足见他对嫡长制的排斥。 正统与储位,无非事关江山永固。皇帝不是一个人管朝廷,也要和臣子打交道。除了强调皇家自身的精神文明建设外,乾隆也特别看重“臣节”,在书中屡屡评点。汉代陈平、周勃隐忍导致吕氏乱政,狄仁杰辅佐武则天徐图伺机恢复李唐天下等事,遭到了乾隆的严厉批驳,尤其指责狄仁杰“明是贪生”,还非要摆出一副忍辱负重、虚与委蛇的样子。 康熙朝修《明史》时,曾特意设立《贰臣传》,将那些在明清两朝为官的家伙都收录在内,连洪承畴这样为清廷建功立业的人都没能躲开,形同卸磨杀驴。其用意何在?即警示当世为官者应惕然任事,休要生出那“贰臣”的心思,在史书上落个千古骂名。乾隆在御批中着力宣示于此,和他爷爷的目的没什么两样。其实想想也好理解,《三国演义》里写到孙刘联合抗曹时,鲁肃对孙权说的一番话最明白:我们都能降,您不行,我们降了还能封个官,您降了就剩下喝西北风了。君主既然不想喝西北风,自然要未雨绸缪,吓唬臣子们,好给自己盖一座不怕风吹雨打的铁房子。 《乾隆御批通鉴》 作者:爱新觉罗·弘历 出版:中华书局 定价:29.00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