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吟诵杨万里的名句“儿童疾走追黄蝶,飞入菜花无处寻”,竟实在不敢相信他所经停的徐公店就在朝夕玩耍的攸水之滨。年长后知道,流连洞庭以南的骚客并不止杨氏一人。屈子怀沙,以沉汨罗,贾谊迁谪,乃赋《鵩鸟》,王昌龄龙标送客,辛弃疾潭州练兵,李白、刘禹锡、秦观,亦莫不吟咏斯土。一代诗圣杜甫更在湖南度过最后两年,至死也要将生命定格于夜雨潇湘的一片客船。这真如陆游所言:“挥毫当得江山助,不到潇湘岂有诗。” 但令人尴尬的是,湖湘本土诗人的篇什却少有流传,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无人对乡贤遗稿进行系统整理。“洞庭以南,服岭以北,屈原、贾谊伤心之地也。历代通人志士相望,而文字湮郁不宣。”这实在令人扼腕叹惜。幸运的是,嘉庆道光年间,湖南新化的邓显鹤父子正有感于此,乃发愤积二十年之功,竭力搜讨晋宋至清道光间湖南历朝公卿、布衣、闺阁、释道等诗人两千余家,得诗近二万首,并校雠文字,详加审定,编就《沅湘耆旧集》,于是湖南之诗,大略备矣。 邓显鹤(1777—1851),字子立,号湘皋,晚号南村老人。嘉庆九年举人,道光六年大挑二等,授宁乡训导。晚年引疾归乡,主讲濂溪、朗江诸书院,并潜心于著述和文献整理工作。看起来,显鹤论科名止一举人,居官仅至从八品,以一人之力编就此书,困难之大,可以想见。这或许能理解他数十年跋涉徜徉于沅湘之间,每得残简只字辄如获奇珍,“惊喜狂拜,至于泣下”的心情,也难怪曾国藩日后在给他撰写墓表时,非得极力表彰此事的功绩不可。 除了保存湖南历代诗歌外,《沅湘耆旧集》的重要性更在于其对研究湖南历代之政治、经济、文化、地理和社会风俗的重要参考价值。邓显鹤在本书自叙中说:“集名《耆旧》,文献所系,以诗存人,亦以人存诗,用备一方掌故。”因此,他为每位诗人撰写了小传,并于“集中各传……为之详细辨正,不惜补《四库》之遗,匡正史之谬”。而“征考文献,意在表章,论事知人,无嫌详尽。”实寓以诗存人、以诗证史的良苦用心(尽管一些小传也偶有“传闻误记”的毛病,例如认为余廷灿曾与戴震“往复辩难”),在这点上,邓显鹤的眼光倒是和明末清初钱谦益所编的《列朝诗集》有些相似。正如梁启超在《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中所指出的,邓氏此举“盖征文而征献之意亦寓焉”。而梁氏也因此推崇显鹤为“湘学复兴导师”,洵非虚誉。 在初刻一百余年之后,是书最近又列入“湖湘文库”,由岳麓书社印行,这不由得勾起了我的一些回忆。据说此书多年前曾列入整理计划,但一直未能面世。去年春天,有缘看见点校者欧阳楠老先生的誊录本,稿纸堆积,厚达数尺,而丹黄满幅,一笔不苟,均出自八旬老翁之手,顿时肃然起敬。后来知道欧阳先生系显鹤的同乡后进,又不得不感叹此书有幸,得其所哉。 其实,在显鹤编成这部湖南诗歌渊薮之后数十年,湘潭罗汝怀曾模仿其体例,搜集自元以下历代湖南文章,编为皇皇数百卷的《湖南文征》,可惜至今尚未重新整理。不知何时能有《沅湘耆旧集》一样的幸运呢? 如今,精装六巨册《沅湘耆旧集》终于重新化身千百,显鹤编辑之劳与夫欧阳氏点校誊录之功,均可以告慰矣。只不过定价高昂,寒士如我,只能在图书馆中摩挲久之了。 《沅湘耆旧集》,邓显鹤编纂,欧阳楠点校,岳麓书社2007年12月第一版,840.00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