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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师出名门——《红学才子俞平伯》第一章
来源:  作者:  点击:次  时间:2007-10-15 00:00于哲学网发表

 

 



      1. 先世

      俞平伯生于清光绪二十六年己亥岁的十二月初八。己亥岁合公历是1899年,而农历的十二月初八已到了1900年,是1月8日,所以他属猪不属鼠。1900年合农历当是庚子年,而俞平伯仍属猪之尾,而不是鼠之头。所以他在《我生的那一年》中这样写道:我生在光绪己亥十二月,在西历已入1900年,每自戏语,我是19世纪末年的人,就是那有名的庚子年。追溯前庚子,正值鸦片战争,后庚子还没来,距今也只有十二个寒暑了。故我生之初恰当这百年中的一个转关,前乎此者,封建帝制神权对近代资本帝国主义尚在作最后的挣扎,自此以后便销声匿迹,除掉宣布全面投降,无复他途了。这古代的机构毁灭了,伴着它的文化加速地崩溃了,不但此,并四亿苍生所托命的邦家也杌陧地动摇着。难道我,恋恋于这封建帝制神权?但似乎不能不惦记这中国(文言只是个“念”字),尤其生在这特别的一年,对这如转烛的兴亡不无甚深的怀感,而古人往矣,异代寂寥,假如还有得可说的,在同时人中间,我又安得逢人而诉。[1]

      这篇《我生的那一年》写于1948年,正是在新中国建国前夕。所以,俞平伯的着眼点把自己定位在新旧交汇点上,此时他尚未接受完整的新思想。这时的他已四十八九,由此完全可以看出,他是一位典型的有代表性的新旧交替时代的知识分子。

      俞平伯出生在名门大族。他的曾祖父俞曲园,是清季著名大学者。俞曲园的祖上务农,到祖父那一代才学文有成。俞曲园的祖父叫俞廷镳,字昌时,号南庄。

      俞家世代居住在浙江德清县城东门外的南埭村,他家有一块图章就刻着“南埭村民”四个字,以志不忘其本。俞廷镳自幼聪慧,4岁时大人教他唐诗,他便能出口成诵,6岁进私塾读书,他就知刻苦努力。一般学生只要老师一走,便抛书玩耍,而他却依然正襟危坐,读书不辍,因此学业大进,得以补博士弟子员,在县学颇有名声。当年他家家贫,只有薄田几亩,仅靠卖文写字为生。夫人戴氏则以养蚕、绩纺来补贴家用的不足。俞廷镳直到70岁时才中举人,虽然明明已考了第一,但主考官与他商量说,像你这样七十高龄的人,皇帝是可以恩赏举人的,希望他把名额让给别人。他竟欣然同意,结果皇帝只恩赏了他一个副榜,还不能算是中举。这时主考官很后悔,而俞廷镳却很坦然地说:

      “吾已年老,以此留与子孙,不亦善乎?”这样的人品与气度,一时传为美谈。可能也正因为如此,所谓祖上积德,荫于后世,果然在他孙子俞曲园身上应了验。

      俞廷镳一生读书,虽仕途不顺,但学识渊博,并有著作传世。他的儿子俞鸿渐,字仪伯,号剑花,晚年又号磵花。他是清嘉庆丙子年(1816年)举人,曾任知县,后在常州等地任家馆,授徒。著作有《印雪轩文集》2卷、《印雪轩诗集》16卷、《印雪轩随笔》4 卷等。他的次子俞曲园,是清季著名国学大师。

        俞曲园,名樾,字荫甫,号曲园。清道光元年辛巳(1821年)十二月初二出生于浙江德清东门外南埭村的鹊喜楼。鹊喜楼是因为屋后有一棵老树,树上有喜鹊窝而得名。他家门前有小河,宽宽的。距门不远处有座桥,名为拱元桥。俞曲园出名后,曾书写桥名镌刻在桥上,至今尚存,并成为著名的古迹,而他的出生地鹊喜楼却已不存。清道光年间南埭村尚无陆路可通,与外界交通靠水路。俞曲园出生时,父亲俞鸿渐在北京任职,所以俞曲园在《曲园自述诗》中有句云:

      “乌巾山下旧居家,鹊喜楼头静不哗。一夜春风吹喜气,迢迢千里到京华。”俞鸿渐得子的喜讯,当然要飞送京城。

      一般人都说德清俞氏是十世单传,其实不然。俞曲园有个哥哥,叫俞林,长弟弟7 岁。俞曲园4岁时,因南埭村难以从师读书,便随母亲和哥哥到仁和临平去读书。临平属杭州,比之南埭村,自大不同。虽外婆家不在镇上,是在史家埭村,而过年、过节却很热闹。也就在4岁那年,俞曲园开始跟母亲读《四书》。

        还是在这年里,家里为他聘定他的外表姊为妻。这在那个年代里是很正常的。

        临平的孙家,是清乾隆年间大学士孙文靖公的近族,与俞曲园外婆家有亲戚关系。俞曲园10岁时,即就读于孙家的砚贻楼,而请的老师则是他祖母戴太夫人的侄孙孙竹荪。那时每年给老师的束是3个银元,前后共读了5 年。俞曲园一生中交学费上的学就这5年,也就是说,他的家长只为他付过15个银元的学费,而他的后半辈子却过的都是教书收学费的教书生涯。他这一辈子的读书教书,也真可以“奇缘”二字来形容了。这5年的读书,为他一生的治学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俞林、俞曲园两兄弟在孙家读书的时候,一次与孙竹荪同桌吃饭,有人说:“大俞、小俞将来都会有成就,前途无量。”孙竹荪听后却说:“不能这样说,小俞岂止是簪缨之士,乃当代之传人也。”可见学生时代的俞曲园就被老师看出了成才的苗头。后来俞曲园在《春在堂随笔》中写道:“余时方治举子业,为八股文字,惧不中绳墨,了不知可传者为何物也。”后来中举时,孙竹荪已病危,俞曲园到病榻前去看他,他拉着俞曲园的手说:“吾死后,子为我做小传或铭诔,但得见名字于集中,九泉无恨矣。”俞曲园当然不会辜负恩师临终的嘱咐,认真地写了篇《竹荪孙公诔》,收在他的《宾萌外集》里,而自己认为“文体卑弱,未足报公地下也”。由此可见,俞曲园在少年时代即已崭露头角,才华出众。而这位老师也真可谓慧眼识英才啊!

      俞曲园15岁时,俞鸿渐去常州新安汪家教书,他随父亲前往,在汪家的醉经书屋继续读书。常州东门外有老圃种的菊花极盛。一日正当九月花盛开,他随父赏菊,做了一首五言长歌即题为《兰陵菊花歌》。

      道光乙未岁,予年十有五,即侍大人读书于南兰陵,主人海阳汪君樵邻喜酒好客,每至菊花时,与客分题选韵,有《兰陵菊社诗》行于世。予时亦有所作,然皆不足存,姑存此以志当时裙屐之乐云尔。


                    秋风秋雨兰陵城,绕城菊花如云平。
                    花农担花入城卖,万家秋色肩头轻。
                    殷勤折花向我道,此花不如城外好。
                    士入朱门颜色低,女藏金屋年华老。
                    东门城外竹篱笆,竹篱笆内老夫家。
                    诸君无事试过我,与君遍看城东花。
                    书生各有看华癖,一枝短筇几两屐。
                    花农一见迎花间,笑拣好花指向客。
                    城中爱花不惜花,苦将新样年年夸。
                    根被铁丝盘屈曲,枝从瓷斗插横斜。
                    几人解看花真面,今来城外真花见。
                    一丛月下舞霓裳,一丛风里摇金线。
                    独怜零落满天星,篱边瘦影偎伶仃。
                    硕人黄裳岂不贵,妖冶不如尹与邢。
                    万顷黄花看未足,花农招我坐茆屋。
                    自言抱瓮作生涯,才了春兰又秋菊。
                    兰陵城中年少郎,争选花枝侑客觞。
                    谁料老夫看已厌,落英岁岁春为粮。
                    话久斜阳上城堞,拗花赠我连枝叶。
                    归去不知满袖香,但惊飞满黄蝴蝶。

        “裙屐”是指仅知衣着修饰而不知世事,难堪重任的少年。15岁的少年俞曲园能写出这样老到的诗来,难怪老师会如此器重他。诗的层次脉络如此清晰通畅,看来他自己也非常喜欢,所以他自己把这首诗列入诗集,作为开篇第一首。

      俞曲园16岁应县试,17岁始到杭州应乡试,直到24岁才得中举人。本来已名列第二,后因文章中略有纰漏,被改列第36名。旧时中举是件大事,也称进学,算是进入了仕途。

      次年,俞曲园即同俞林一同进京考会试,但均未考中。直到庚戌(1851年)春,他俩再度进京赶考,俞曲园中了第64名进士,这年他已30岁了。中进士也称通籍,三十通籍也不算太晚,他为此做了首诗,题目是《礼闱揭晓口占四十字》。


                    三十初通籍,微名敢怨迟。
                    所嗟登第日,不逮过庭时。
                    灯火仍兄共,门闾慰母思。
                    长安春有信,早报故园知。

      俞曲园比七十通籍自然不晚,但他父亲没能见他中举,当然这是很遗憾的。

      而科举时代,中进士自是人生头等大事,三十考中一般还不算晚。他特以诗记之,心情的愉悦,自不用多说。

      俞曲园考中以后,还要在保和殿复试,这一届的主考官是曾国藩,考试的诗题是“淡烟疏雨落花天”。俞曲园试帖诗的头一句是“花落春仍在”
    ,曾国藩大加赏识,认为咏落花而无衰瑟之意好,并与诸考官共商,决定列为第一。复试第一,俗称“复元”,当然不能与状元比,但也是十分荣耀的事。后来他在《曲园自述诗》中谈到复试的那一首诗写道:


                    金殿簪毫赋暮春,岂因花落见精神。
                    如何谬被群公赏,也算巍峨第一人。

                   
      得到主考官曾国藩的如此赏识,在当时自是十分得意,因此俞曲园便自起室名曰春在堂,乃至他的全集即名为《春在堂全书》。后来曾国藩与他的师生之谊很不错,还特地为学生题写了春在堂的匾额。这匾额的真迹,至今仍保存在俞氏后人手里。

      俞曲园考中进士后,即入翰林院。翰林院是储备人才的地方,无可外放,也可能一辈子储存在那里,当个白发老翰林。俞曲园运气还不错,于清咸丰五年乙卯(1855年)八月被任命为河南学政,这是皇帝亲自任命的,所以也算是钦差。

      官不大,却十分荣幸。这本是个好兆头,或许从此大展宏图,没想到,他却因出题倒了大霉。清代规定,出试题,必须从《四书》中择句为题,但《四书》中毕竟字句有限,出来出去,势必要重复,后来为了避免重复,允许出所谓“截搭题”,就是用某一章的末一句,连上下一章的头一句。这样有一个好处,即考生无法提前准备,因为两句内容不相干,论述起来也较难,从而出截搭题,已相当普遍。也因为两句不搭架,出题时就往往不假思索,俞曲园出的题是“君夫人,阳货欲” ,他出此题当然无心,然而被人一捉摸,一告发,问题可就大了。“ 君夫人”是《论语季氏》章末三字,“阳货欲”是《论语阳货》的头三个字,内容当然不搭架,但有人一发遐想,告到西太后那里,可就了不得了。当时慈禧刚生了同治而被咸丰帝宠爱,有人告来自然要严加处理,从此俞曲园便被罢了官。

      苏州俞曲园故居春在堂,春在堂的匾额为曾国藩题写。

      世上总是好事变坏事,坏事变好事,俞曲园从此做不成官了,晚清却出了个大学者。从此他埋头于学问,著书立说,写出了276卷的《春在堂全书》来。要是他继续做大官,学术上决不会有如此大的成就,这是可以肯定的。

      2.在诗歌中成长

      俞平伯出生时,俞曲园已80岁了。老来得曾孙,当然十分高兴。他是腊月初八出生的,所以小名就叫僧宝。当时俞平伯的父亲俞陛云在北京做官,俞曲园立即拍电报给他,并做诗四首云:

                    吾生腊月刚初二,此子还迟五日生。却好良辰逢腊八,不虚吉月是嘉平。
                 
                    夜阑回忆我生前,尚有先人旧句传。七十九年春不老,又吹喜气到幽燕。

                    争向床前告老夫,耳长颐阔好肌肤。怪伊大母前宵梦,莫是高僧转世无?

                    曾孙三抱皆娇女,今日桑弧真在门。自笑龙钟八旬叟,不能再抱是元孙。

      虚岁八十,喜得曾孙,俞曲园除在诗中表达了欣喜之外,还流露出恐难再见玄孙之憾,这也是封建时代的人之常情。俞平伯出生前,俞陛云先得了三个女儿,当时封建思想笼罩一切,非要得子,才算有后。“桑弧”是“桑弧篷矢”之省,古代男儿出生时,以桑木为弓,篷草为矢,射天地四方,为的是盼望男儿长大后,亦必如篷矢之雄飞四方也。

      孩子满月要理发,旧时南方多称剃头,而旧时风俗,正月里是不许剃头的,就改为双满月剃头。俞曲园又做了一首七律:

                   腊八良辰产此儿,而今春日已迟迟。欣当乳燕出巢候,恰直神龙昂首时。

            胎发腻仍留丱角,毛衫软不碍柔肌。吾孙远作金台客,劳动衰翁抱衮师。

      父亲俞陛云在北京,只好由曾祖父来抢着为曾孙剃头。俞平伯3岁时,曾祖父即写了一副对联送给他:

                    培植阶前玉,重探天上花。

      从内容看,这副对联当然是兼示孙曾两代的,词语多双关,俞陛云,字阶青,在俞平伯出生前一年戊戌,刚中了探花。曾祖父寄希望于曾孙,盼他也得中探花,这是多么美好的祝愿啊!

      俞平伯4岁时,摄影术刚发明不久。那时代迷信太多,都认为摄影要摄去魂魄的,而俞曲园很开通,即带了俞平伯在苏州曲园照了张相,并题诗一首:

                   衰翁八十雪盈头,多事还将幻相留。杜老布衣原本色,谪仙宫锦亦风流。孙曾随侍成家庆,朝野传观到海陬。

      欲为影堂存一纸,写真更与画工谋。这张照片当时就添印了不少,并一一分送亲友。可是过了21年,俞家自己却没有了,俞平伯特地从舅舅家借回一张。当时已能照相制版,他便把这张照片制成铜版,并附印了一段文字,说明来龙去脉,在引录俞曲园诗以后,俞平伯自己又赋诗一首云:

                   回头二十一年事,髫髻憨嬉影里收,心镜无痕慈照永,右台山麓满松楸。

      至今这铜版印件都已成了宝贝,也没有几个人拥有了。更有意思的是,《俞平伯全集》中把这张老照片与俞平伯晚年携曾孙俞丙然的彩照印在了一页上,这100年间的踪影与变化,尽收在一页之中,相映比照,倒真是很有意思的。

      曾祖曾孙合影的那年,正是重宴鹿鸣的那一年,还照了一张俞曲园、俞陛云、俞平伯三个人的合影,俞曲园中坐,俞陛云立俞曲园左侧,俞平伯则立其右侧,都是一身清朝官服打扮,只差俞平伯胸前一串朝珠了。由此又可看出,曾祖父、父亲两代都是殷切希望俞平伯长大也做官的。俞陛云34年后,在照片背面做了题记并题了首诗:

         光绪癸卯,先祖重宴鹿鸣,携孙(陛云)、曾孙(铭衡)在春在堂前衣冠摄影。越三十四年丙子正月,重拓于故都,敬纪以诗。

                   杖履依依四十春,衰迟瞻拜独伤神。生天灵爽仍奎宿,易世衣冠恸鲜民。
      
            联步丹宵仙籍远,孤孙白发泪痕新。汉官仪制今存几,旧德绵延盼后人。

      当时俞陛云已69岁,心情应该说是十分复杂的。他对祖父的怀念,与对后人的期盼兼而有之。

      俞曲园是一位经学大师。他的主要著作是《群经平议》、《诸子平议》。所以《春在堂全书》中,这两部著作列在最前面;《清史稿》把俞曲园的传列入《儒林传》中,是很合适的。俞曲园学识渊博,多才多艺,著述宏富,又是位诗人。除《春在堂诗编》外,还有《曲园自述诗》等,他确为一位大学者、大儒、大诗人。李鸿章还为他题写过“德清俞太师著书之庐”的匾额,他在清末的学术地位是不可动摇的。

      俞平伯的祖父俞祖仁,字寿山,行二,大哥俞绍莱,字廉石。这两兄弟相对于他们的上下代而言,事迹较少,一般都略而不谈,甚至有些人误认为俞平伯是俞曲园的孙子。

      俞平伯的父亲俞陛云,字阶青,号乐静,是戊戌变法那年的探花。从他中进士的名次而论,他超过了祖父俞曲园。他也与祖父一样,放过学政,担任过四川省副主考。在去四川的回途中,他记之以诗,有《蜀輶诗纪》一书行世。从戊戌变法到清朝灭亡没有几年,又赶上父母相继亡故,按清制一定要在家丁忧。等他丁忧结束,清朝已快灭亡了,他也就没再回京赴任。1911年,俞陛云出任浙江图书馆馆长。1914年,他又被聘入北京清史馆任提调,编写清史。俞陛云作为前朝的翰林,由他为前朝来修史,看来好像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正好儿子俞平伯这时也在北京大学念书,于是俞陛云就没有再作过多的考虑,毅然地决定迁家到北京。

      九一八事变后,日寇扶持溥仪当上了伪满洲国的皇帝,请俞陛云去做官,他毅然拒绝。1937年七七事变后,日寇占领了整个华北。俞陛云虽没有举家逃难去内地,仍艰守在沦陷的北平,但坚决不与日伪合作,而是闭门不出,其高风亮节有目共睹,受到世人的敬仰。敌伪时期北平的生活十分艰难,物价飞涨,迫于此他一度不得不以卖字为生。靠着前朝探花的牌子,登门求字的还真络绎不绝。一时还不好对付,只得通过荣宝斋,规定出统一的价格,即所谓润格,挂出笔单。一度求字的人太多,还不得不让儿子俞平伯来代笔。为此,他请人刻了大大小小不少“戊戌探花”的印章。其中“御赐金粟重荣”印中的“金粟”是桂花的别称,魏了翁《桂诗》有“虎头点点开金粟”之句,科举考试定在农历八月,八月亦称桂月,科举时代中举后又过了一个花甲,人还健在,皇帝要赐宴这些老举人,这叫做“重宴鹿鸣”,俞曲园24岁中举,84岁还健在,所以是被招参加鹿鸣宴的。这“金粟重荣”与“重宴鹿鸣”同义。光绪二十九年(1903年)癸卯正科重赴鹿鸣宴,先期陈奏,奉上谕:

      “俞樾早入词林,殚心著述,教迪后进,人望允孚,加恩开复原官,准其重赴鹿鸣宴。”没想到,八十衰年得此殊荣,不但可以参加鹿鸣宴,还开复原官。这当然不是官复原职,因为年纪毕竟大了,不可能真的再出来任职。而其心情至为愉悦,是可想而知的。为此他特意做了七律四首,其中两首是:


                   四六年来草莽臣,重烦丹诏起沉沦。试从废籍稽昭代,再入词林得几人。

            喜有故官题墓碣,怅无前辈列朝绅。只愁计较芸香俸,甘为吾孙步后尘。


                  
            忽闻恩命降从天,自抚衰躬转黯然。竟许祖孙同翰苑,未容兄弟共宾筵。
      
            望中长路五千里,梦里前游六十年。尚有琼林一杯酒,春风能否再流连。


                   
      屈指算来,俞曲园罢官至此已48年了。老来重得殊荣,他的心情之激动,可想而知。其实,48年做学问真比做官高明得多,这才真能名垂青史。翻回来讲俞曲园的《重宴鹿鸣诗》,是俞陛云还有一方“祖孙重延鹿鸣”的图章。这块图章只是表示自己活到了“重宴鹿鸣”的年纪,而并不存在真正的鹿鸣宴,因为那时清朝早已灭亡了。

      俞陛云的著述当然没有俞曲园多,但也有不少,如《小竹里馆吟草》、《乐静词》、《诗境浅说》、《唐五代两宋词选释》、《梅花纪事百咏》、《绚华室诗忆》、《蜀輶诗纪》等。

      3. 入学

      俞平伯,名铭衡,字平伯,以字行,乳名僧宝。原籍浙江德清,出生在苏州马医科巷曲园中的乐知堂,他也可说是在苏州长大的。所以他往往对苏州朋友说,我是半个苏州人。他出生在这样的家庭,可谓门禁森严,所以很少接触苏州民间的生活。他开始读书是在清光绪二十九年癸卯(1903年)的正月初八,虚岁刚5岁,俞曲园认为:“是日甲子于五行属金,于二十八宿遇奎,文明之兆也。“旧时相信五行,重大的事情都要查历书后,择日行事。俞曲园寄厚望于曾孙,由此可见一斑。他不但隆重择日,还专门做诗一首:

             喜逢日吉又辰良,笑携曾孙上学堂。一岁春朝新甲子,九天奎宿大文章。
     
             更兼金水相生妙,能否聪明比父强。记有而翁前事在,尚期无负旧书香。

      这首诗的字字句句,把俞曲园殷切的期望全写了进来。

      为了容易把孩子带大,于是起了小名僧宝,还就在这一天,由家人送俞平伯到寺庙里去,挂名为僧。腊八生日给俞平伯带来了这一连串的趣事,这也是他人所没有的。而他自己于1932年9月8日在《戒坛琐记》中写道:

                “四五岁入寺挂名为僧,对于菩萨天王有一种亲切而兼怖畏之感,甚至于眠里梦里都被这些偶像所缠扰,至今未已。这个童年大印象,留下一种对于寺庙的期待。”这可谓十分矛盾的相生相依不可思议的事情。从此由他的母亲来教俞平伯读《大学章句》,有时还由他长姊俞琎来教唐诗。

      清光绪三十年甲辰(1904年),俞平伯虚岁6岁,由母亲开始教他外文,俞曲园有诗云: “膝下曾孙才六岁,已将洋字斗聪明。”

      清光绪三十一年乙巳(1905年)正月初五,俞平伯入家塾读书。俞曲园也有诗记之:

      厅事东偏隔一墙,卅年安置读书床。今朝姊弟新开馆,当日爷娘上学堂。婉娈七龄尚怜幼,扶摇万里望弥长。待携第二重孙至,记得金奎日最长。

      为俞平伯请的塾师是很有学问的宿儒谢敬仲。这年端午节,俞曲园还在俞平伯的扇子上题了“青云万里”四个字。后来俞陛云将扇面揭裱了,并做题记说:“祖庭最爱僧宝,此为晚年所书,期望至厚。”

      清光绪三十二年丙午(1906年)冬,俞平伯开始跟曾祖父学写字。俞曲园的《补自述诗》中关于此事有一首云:

                    娇小曾孙爱似珍,怜他涂抹未停匀。晨窗日日磨朱矸,描纸亲书上大人。

      俞曲园还做注云:“僧宝虽未能书,性喜涂抹。每日为书一纸,令其描写。”后来俞平伯还取其中“性喜涂抹”四字,专门请刘博琴刻了块章,并且常常钤用。

      俞曲园去世时,俞平伯虚岁8岁,他十分悲痛。老人葬于杭州西湖右台山法相寺旁。参加曾祖父的葬礼,是俞平伯第一次到杭州。

      就在这时期,清朝废除了科举,后来俞平伯回忆道: “余于诗未有所受。群经呫哔之暇,日课一对,时有拙言,共引为笑。”还说:“我小时候还没有废科举,虽然父亲做诗,但并不让我念诗;平时专门背经书,是为了准备科举考试。在我八九岁时废除了科举,此后古书才念得少了。不过小时候背熟了的书,到后来还是起了作用。”俞平伯没赶上科举考试,但赶上了准备科举考试的读书背书,并且养成了诵读的习惯,这对他后来成为诗人,对诗词有研究,是大有好处的。现在的儿童教育与小学教育不注重背书,其实是很大的失误。

      辛亥革命时,俞平伯12岁,为避乱,全家由苏州搬到了上海。在这前后一年里,俞平伯除了继续读古文之外,又系统地学习了英文和数学。也是在此时,他接受了大量新思想、新事物。后来他曾有诗记录此事:

            从此神州事事新,再无皇帝管人民。纪年远溯轩辕氏,又道崇祯是好人。

      俞平伯的另一首诗写道:

                    皕年编辫循胡俗,豚尾空教异国嘲。烦恼青丝今尽剪,光头吃肉最逍遥。

      由此不难看出,辛亥革命时俞平伯心情舒畅之一斑。与剪辫光头并提的,却是吃肉。这也是大实话,俞平伯一生喜好的是吃肉。

      1911年,俞平伯13岁,他开始读《红楼梦》。这是读闲书、读小说,而且还不能完全读懂,他也不太感兴趣。后来在一篇文章中他还说,“而且不觉得十分好”。这完全是真实的,他说:

      “那时我心目中的好书,是《西游记》、《三国演义》、《荡寇志》之类,《红楼梦》是算不得什么的。”13岁的男孩不懂《红楼梦》,不爱《红楼梦》,那完全是合乎常情的。就在这年冬,俞家又搬回了苏州。俞平伯在家读书,直到1915年春,才入苏州平江中学读书,但也只读了半年。

      俞陛云搬家到北京的原因,是为了照顾俞平伯在北京大学上学。北京大学的校址在沙滩汉花园,为了就近,俞陛云把家安在东华门箭杆胡同,两处相距的距离不远。

      1915年,俞平伯开始与傅斯年、许德珩在北京大学同学。傅斯年由预科升入文科国文门,许德珩则由英文学门转入国文门。俞平伯在国学大师黄侃指导下,正课之外开始读《清真词》,为后来研究《清真词》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后来他在《清真词释.序》的一开头便这样写道:
     
      “我小时候于词毫无了解,最大的困难为‘读不断’。诗非五言定七言,词却不然了,满纸花红柳绿的字面,使人迷眩惊奇。有一些词似乎怎么读都成,也就是怎么读都不大成。这个困难似乎令人好笑,却是事实。”这其实是旧时读书人普遍遇到的共同困难,因为旧书都没有标点。现在的读书人已读不到线装书,似乎词的断句好像倒不成问题了,其实读古文的能力是更差了。如果直接去读没标点的线装书,那岂止读不断书,跟看天书也差不多呀!

      1917年,胡适在《新青年》第2卷第5期发表了《文学改良刍议》一文,提出了改良文学的“八不主义”,俞平伯对写白话文是积极响应的。同年1月4日蔡元培出任北京大学校长,推行“学术自由,兼蓄并包”的办学方针,开创了北京大学的良好校风。蔡元培在就任演说中强调指出:

      “大学者,研究高深学问者也。”他还谆谆告诫大学生说:

      “大学生当以研究学术为天职,不当以大学为升官发财之阶梯。”这真是掷地有声的言辞,它深深地影响着一代学人志士。

      这年1月15日,陈独秀被蔡元培聘为北京大学文科学长,因此,《新青年》编辑部也随之迁京,就设在陈独秀的家中。而陈独秀的家就在箭杆胡同9号,与俞家成了近邻。陈独秀在《新青年》第2卷第6期发表的《文学革命论》中提出:“推倒雕琢的、阿谀的贵族文学,建设新鲜的、立诚的写实文学,推倒迂诲的、艰涩的山林文学,建设明了的、通俗的社会文学。”俞平伯对此是十分赞同的。

      这年夏天,刘半农被聘为北京大学预科国文教员。9月4日周作人被聘为北京大学文科教授兼国史编纂处编辑员。9月10日胡适被聘为北京大学文科教授。9月末,因傅斯年与顾颉刚同宿舍,俞平伯由此而与顾颉刚相识。也就在这年9月,蔡元培的《石头记索隐》由商务印书馆出版了。这一时期正是俞平伯新旧思想交融并蓄的时期。他既写旧诗,又开始新诗创作。可惜这时期留下的旧体诗不多,因为诗集毁于“文革”中。而这年秋天他写的一首《秋夕言怀》却意外地保存下来了。

         飒飒秋风至,凉气入庭帏。灯光照我读,废读起长思。
         思多难具说,对卷略陈辞。生小出吴会,雏发受书诗。
         颇自不悦学,督责荷母慈。十岁毕《五经》,未化钝拙姿。
         后更遭鼎革,十七来京师。野里无言仪,自愧贵家儿。
         入学经三载,远大岂遑期。身心究何益,唯有影衾知。
         繁华不足惜,所惜在芳时。先我何所继,后我何所贻。
         爱轻令慧照,感重心自衰。既怀四方志,莫使景光追。
         君子疾没世,戒之慎勿嬉。勉力信可真,长叹亦何为。

      这首诗确实平平,但却是那时代他留下的少有的作品,而且说的都是实话。1973年夏,俞平伯谈起这首诗时说:“诗因不佳,其后编诗集时遂未收入,却据实而道,绝无掩饰,荏苒将六十年,未酬此诺,是诗不负我,而我之负诗多矣,可叹息也。”晚年重读少作,感慨系之。这完全合乎人之常情,尤其在“文革”中毁了他的诗集以后,又偏偏留下了这一首,感触应该是很复杂的。 

      1917年10月31日,农历九月十六,俞平伯结婚。俞平伯的夫人许宝驯,是他舅舅许引之的女儿。许宝驯,字长环,后来俞平伯又改其字为莹环,晚年又自号耐圃。她长俞平伯4岁,在北京长大,自幼受到良好的家庭教育,能填词度曲,诗、书、画无一不通,又是位贤妻良母,一生照顾俞平伯十分周到,伉俪间感情深笃,从未吵过架,甚至没红过脸。他们的婚礼,老师黄侃,同学许德珩、傅斯年等都来祝贺。

      俞夫人许宝驯擅长昆曲,俞平伯心向往之,但曲韵方面略差,为此,还专门向曲学大师吴梅学曲。有“偶闻音奏,摹其曲折,终不似也。后得问曲学于吴师瞿安”的记载。

      就在结婚的这一年,俞平伯选定了小说作为研究课题,当时这研究课题的导师有周作人、胡适、刘半农三人,同学中也只有傅斯年一人。

       4. “五四”新诗人

      1918年2月1日,俞平伯参加北京大学文科国学门研究所第四次小说研究会,听周作人讲俄国的问题小说。在会上,他认定自己的研究项目为“唐人小说六种”。而此时他的求学志向未定,尚属广涉博览的阶段。此时尚在五四运动前一年,但各种新思想已在萌生,尤其新文学正在萌生,所以他一面阅读《新青年》,一面跟吴梅攻读曲学。正好此时吴梅刚到北京,住在北城二道桥。也就在这一时期,为他一辈子酷爱昆曲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同年4月15日,胡适在《新青年》第4卷第4期上发表了《建设的文学革命论》,提出“国语的文学,文学的国语”的主张。一个月后,俞平伯的新诗《春水》发表。

      五九与六九,抬头见杨柳。风吹冰消散,河水绿如酒。双鹅拍拍水中游;众人缓缓桥上走,都说“春来了,真是好气候”。

      过桥听儿啼,牙牙复牙牙。妇坐桥边儿在抱,向人讨钱叫“阿爷!”

      说道“住京西,家中有田地。去年决了滹沱口,丈夫两男相继死;弄得家破人又离,剩下半岁小孩儿”。

       催车快些走,不忍再多听。日光照河水,清且明![2]

      这首新诗似乎还没有完全脱离旧诗词的影响,内容一般,所以俞平伯在选编第一个诗集时,没有把它收进去。还有一首写得更早,写于1918年3月18日夜,应该是他的处女作,它一直没有发表,直到1992年才首次发表在南京《文教资料》上,题为《奈何》。

      父母生了我,世间有了我。自从堕地呱呱,便生出啼啼笑笑,嗔嗔喜喜,许许多多!是真有我?是假有我?是真是假,尽随着去忖度。好说,百年比大梦!但醒了如何?未有之前是什么?怎么忽然而有?这话无从说得过。跳他不出,问他不说,看他不清楚。有些自己欢喊着“觉悟”;有些直着嗓子叫“奈何”![3]

      这首诗确比《春水》更一般些,但它确实是俞平伯新诗创作的开始,从中也可看出他当时思想之一斑。

      同年10月16日,俞平伯以书信的形式写了一篇论文,题为《白话诗的三大条件》,次年3月15日在《新青年》第6卷第3期上发表。文章据理驳斥了那些非难白话诗的保守派,同时,提出了白话诗的“三大条件”,他认为:“雕琢是陈腐的,修饰是新鲜的。文词粗俗,万不能抒发高尚的理想。”这一观点得到胡适的赞扬。

      同年11月7日,农历十月初四,长女俞成出生于北京。

      1918年11月19日,新潮社正式成立。这是一个反对封建伦理和封建文学的新文化团体。俞平伯被推为该社干事部书记,负责《新潮》杂志社编辑事务的记载和对外信件往来等工作。后来俞平伯在《回忆〈新潮〉》一文中写道:

      “1918年下半年,北大文科、法科的部分进步学生组织了新潮社,创办《新潮》杂志,为《新青年》的友军。新潮社设在沙滩北大红楼东北角的一个小房间里,与北大图书馆毗邻。……我们办刊物曾得到校方的资助。校长蔡元培先生亲自为我们的刊物题写‘新潮’两字。”“我参加新潮社时仅18岁,知识很浅。由于自己出生于旧家庭,所以对有关新旧道德的讨论比较注意,曾写一篇有关新道德的文章。”

      此后俞平伯的新诗写了不少,陆续出版了几个诗集。《冬夜》、《西还》、《忆》是他的三部专集,还有与别人的合集《雪朝》等。

      俞平伯的第一部新诗集《冬夜》,是在1922年3月由上海亚东图书馆出版的,共收入1918年至1921年所做的新诗101首。1923年5月《冬夜》再版时,俞平伯删去了初版时的自序,因为那篇自序使读者产生了不少误会。他把《致汪君原放书》一文补进去,作为《冬夜》的代序。1924年4月,俞平伯的第二部新诗集《西还》,也由上海亚东图书馆出版,共收诗作85首,分“夜雨之辑”与”“别后之辑”两部分,另附录“呓语”18首。

      1925年12月,俞平伯的第三部新诗集《忆》,由北京朴社出版。这部诗集与前两部不同,是用俞平伯自己的手迹影印的,开本也不同,是袖珍本。《忆》的内容很别致,是用诗歌的形式回忆自己的童年生活,在当时似乎还没有别人做过同样的尝试。这部诗集共收诗作36首,书前有自序,还有俞夫人许宝驯的题词,书后有挚友朱自清的跋。更使这本《忆》增色的是,漫画家丰子恺为这部诗集画了18幅彩墨插图,画家、作家孙福熙为诗集画了封面。书后还附有旧体诗词15首。总之,《忆》是部至今看来仍颇具特色的书。后来,夏宗禹曾基本照原样翻印过宣纸线装本。北京燕山出版社于1996年8月出版过一种本子,右面基本照原样,左面排印释文,其后还附有俞平伯之子俞润民的一篇《关于〈忆〉的话》。由此可以看出,《忆》直至今日,还是十分受欢迎的。

    注释
    [1]《我生的那一年》,见《俞平伯全集》(第2卷),石家庄: 花山文艺出版社2001年版,第699-700页。
    [2]载《新青年》第4卷第5期。
    [3]俞平伯: 《俞平伯全集》(第1卷),石家庄: 花山文艺出版社2001年版,第333页-33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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