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沈玉成先生,是大学时在图书馆见到他的一本《春秋左传学史稿》(江苏古籍出版社,1992年)。那时觉得这本书过于专业,只是随手翻阅了一下,并未认真阅读。后来读黄仁宇《万历十五年》,那些说书艺人似的句子不仅在历史学者中久已失传,在小说家中也不多见。黄仁宇并未贪功,而是在自序中坦承去国日久,很少接触中文,幸亏沈玉成作了文字上的润色。我爱屋及乌,开始留心这位只知其名的先生,渐渐略知一二。黄仁宇还在自序里感谢了中华书局编辑部傅璇琮先生,傅璇琮与沈玉成是大学同窗,正是他看到《万历十五年》的书稿有“文句不通,词不达意”之处,约请老同学代为润色文稿。沈玉成虽然做了大量工作,却非常自谦,表示自己并非专攻明史,仍以定稿为准。但黄仁宇对润色后的文稿相当满意,曾要将三成稿酬分给沈玉成,沈玉成把成人之美当作自己应该做的事,没有接受这个“三七开”的建议。 沈玉成经常与《左传》、《韩非子》之类打交道,想像中的他总是像那些古籍一样庄严而不苟言笑。虽然早在书店见到《沈玉成文存》(中华书局,2006年),因为题目比较老实,没有在意。大约一年后,逛书店的时候顺手抽出,看到他用卢纶的“平明寻白羽,没在石棱中”解读《史记·李将军列传》的李广射虎“中石没镞”,称“棱”是“立体的面与面相接之处”,即石缝。我对李广把箭射进石头的说法一直有所怀疑,正如我从来不相信在太空上能够看到长城。但在沈玉成和杨利伟之前,很难证明自己的怀疑是有的放矢。于是,把《沈玉成文存》请回家,慢慢阅读。在《自称“宋朝人”的王仲闻先生》里,他称王仲闻长得很像父亲王国维,“果然子之于父,如明翻宋本,唐临晋帖”。这种古典的文字之美,一点也不亚于先锋小说家,古典和先锋本来就是殊途同归。 年初曾经读到陈迩冬先生的《闲话三分》(上海书店,2007年),现在看惯了盛名之下、其实难副的学者,突然见到几位名声不彰却出手不凡的高人,不免有喜出望外的感觉。沈玉成称王仲闻是“丁酉同榜”,开始我没有明白这是什么典故,转而一想,应是“反右同科”的意思,再一查,1957年果然是丁酉年。在田壮壮的电影《蓝风筝》里,铁头的爸爸因为上了一次厕所被划为右派。据舒芜回忆,鸣放时陈迩冬正好出差回广西老家,所以幸免于“丁酉同榜”,这种漏网之鱼真是罕见。 沈玉成指出:“学者和文人是两股道上跑的车,不过对古典文学研究者来说,理想的状态还应该是合二而一。”这句话说得非常好,惟一需要纠正之处在于,它不仅对古典文学研究者有效,对所有人文研究者都是适用的。可惜,学者和文人逐渐势不两立,最终以学者胜出、文人消亡而告终。陈迩冬比沈玉成年长,但两人有不少共同之处。他们在政治劫难之时,都隐身于古籍之中,寻章摘句;等到稍微太平时期,又偶尔出山,写些性情文字——这几乎是所有“丁酉同榜”及其漏网之鱼的共同命运,百分之一百的文人沈从文先生也曾栖居于历史博物馆里,变成一位研究中国古代服饰的学者。这种境遇一方面使得他们无法充分施展自己的抱负,一方面也促使他们选择了“天下无道、退为学者,天下有道、出为文人”的道路,后者让我们在无限惋惜之中稍稍有所安慰。可是生命短暂,如果这些先生能够在最好的时光里展现自己的才能,读者很有可能就会在易中天、于丹之外拥有另一种选择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