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今年5月号《博览群书》杂志上读到杨建民先生的《巴金与鲁迅著作的注释》一文,巴金先生对鲁迅著作注释的严格认真态度令我感动。不过,杨文确认的巴金与鲁迅首次见面的日期,我认为是不对的。巴金一生崇敬鲁迅,但与鲁迅见面的次数并不多,因此巴金第一次会见鲁迅的日子就更必须正确考定。 杨文写到: 1976年3月,有人准备向巴金了解他与鲁迅的交往情况,王仰晨便作书介绍。不久,巴金给王仰晨复函:“上次带书的两位同志同我谈话时,问我什么时候同鲁迅先生第一次见面……”当时,巴金按自己的记忆,认为是1933年秋天。后来他翻检了鲁迅日记,才确知当时见面是在 然而,“态度的认真严谨”有时与历史的真实并不一定是划等号的。当事人的回忆、核实也并不一定都确实可靠。上述“巴金在进一步核实后”认定的 例如,为纪念鲁迅逝世二十周年, 我第一次看见鲁迅先生是在文学社的宴会上,那天到的客人不多,除鲁迅先生外,还有茅盾先生和叶圣陶先生几位。茅盾先生我以前也不曾见过。我记得那天我正在跟茅盾先生谈话,忽然饭馆小房间的门帘一动。鲁迅先生进来了,瘦小的身材,浓黑的唇髭和眉毛……这天他谈话最多,而且谈得很亲切,很自然,一点也不啰嗦,而且句子短,又很风趣……这个晚上我不知道看见多少次他的笑容。 同年 以上同一年写的两篇文章,前者未说初次见面的年份月日,后者说是1933年;前者说“到的客人不多”,后者则说“有十几个人”,那么客人就不能算少了。 过了二十年,1976年,上述巴金致王仰晨的信中先是说 再来看看,巴金研究者们又是怎么说的呢?我只翻了翻自己手头现有的书。在贾植芳任顾问、唐金海等人主编的比较权威的《巴金年谱》中,我查到 应邀到上海“会宾楼”出席宴会。这是上海生活书店为《文学》月刊创刊,宴请《文学》主要撰稿人,宴会由《文学》主编郑振铎主持。同席有鲁迅、茅盾、周建人等十五人。第一次结识中国现代著名作家鲁迅。“这位‘有笔如刀’的大作家竟然是一个多么善良、多么平易、多么容易接近的瘦小老人。我觉得我贴近地挨到他那颗善良的心了。”席间又听鲁迅说,“林语堂写那种《论语》式的文章实在可惜,以他的英语水平,如从事翻译点美国古典文学作品对社会的贡献更大。”(马蹄疾《鲁迅和巴金》,载1985年7月春风文艺出版社《鲁迅和他的同时代的人》下卷)。 我进一步查了《巴金年谱》所引用的马蹄疾《鲁迅和他的同时代的人》下卷中的《鲁迅和巴金》一文。马蹄疾文章引了上述巴金《鲁迅先生就是这样一个人》,说:“查考《鲁迅日记》,自文学社成立以来,至巴金去日本前,有过两次宴会,一次是 我又翻了一些《巴金传》,发现不少《巴金传》的作者都避免提到这个问题。徐开垒的《巴金传》则说是“1933年8月初”。这大概是他根据《文学》月刊创刊的时间和巴金在沪的时间而推测的。但“8月初”实际上是根本不可能的(参见下引陈思和的辨析)。 陈思和的《巴金传》则说:巴金初见鲁迅的日子, 在学术界有两种说法,一种说法是 陈思和最后的结论是:“他们初次会见的日期几乎是无法推算。” 除了上述马蹄疾以外,还有一些鲁迅研究者则断定巴金是“1934年8月开始同鲁迅交往”的。如鲁迅博物馆鲁迅研究室编的《鲁迅回忆录》,孙郁、黄乔生编的《回望鲁迅》等书,都这样说。 可见,这实在是一笔当事人、研究者连年份、月份都各说各的糊涂账。 这里,暂且把这个问题搁一搁,再来研究一下 而茅盾在1982年8月发表的《活跃而多事的年月》中,则提出了十二个人的名单,即比黄源所说的少了谢六逸、夏丏尊二人,却加上了黄源。 看来,关于这十五个人的名单,后人也是无法仅仅用简单的推算来认定的。由于《文学》月刊创刊一事在中国近代文学史上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因此这个名单也是非常值得搞清楚的。看来,只有寄希望于发现凿实可信的文献记载,才能解开这个谜了。 有道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我的朋友商金林教授近年辛辛苦苦地修订他的《叶圣陶年谱》时,查看了叶圣陶、郑振铎的老朋友王伯祥先生的日记。而我从他那里,看到了 于是,我们终于确切无疑地知道了: 一、巴金第一次见鲁迅,是在 二、那天到会的十五个人是:鲁迅、巴金、郑振铎、茅盾、叶圣陶、陈望道、郁达夫、谢六逸、徐调孚、傅东华、胡愈之、王伯祥、周建人、施蛰存、樊仲云。 可见,人的记忆有时候确实是靠不住的,茅盾、巴金、黄源的回忆中居然都有说错了的地方!因此,王伯祥先生的这则日记,有了多么重要、多么珍贵的史料价值! 从这十五个人的名单,还可以看到郑振铎先生的胸襟是何等的博大宽阔(创刊《文学》是郑先生提出来的)!他不仅邀请了“既不是编委,也不属于上述圈内的”似乎“不很适合”(陈思和语)的巴金参加了这次重要的聚会;而且居然还请了当时另一较大型的文学月刊《现代》的主编施蛰存,一点儿也没有什么“同行”间常见的相互保密、妒忌、提防、排挤等习气,这是多么难得!令我感到有点遗憾甚至疑惑的是,施蛰存后来从未提起过此事,这是为什么呢?另外,我感到“于情理上不通”(陈思和语)的还有,巴金为什么没提到郑振铎呢? 由巴金的回忆和王伯祥的日记可知,这次聚会是非常愉快甚至“谐谑”的,特别是鲁迅先生的心情十分舒畅。然而非常遗憾的是,仅仅过了三个多月,“ 那次宴会,鲁迅和傅东华、施蛰存等人把酒欢谈,何等融洽。后来,傅东华竟毫无道理地冒犯鲁迅,鲁迅当然生气(傅东华后来向鲁迅道了歉)。鲁迅不过是在一篇化名写的杂文中批评了他认为不妥的文坛现象,并没有点施蛰存的名字,也未必是专门针对施蛰存,然而施蛰存年轻气盛,反唇相讥,居然在文章中指名道姓地调侃鲁迅。鲁迅或许想到了几个月前的见面欢聚,因而更加生气。可惜郑振铎先生热心营造的文坛团结和谐的气氛,就这样失去了! 王伯祥先生的这段日记,让我看到了一段活的文学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