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战之初,陈寅恪多年心血聚成的文稿与批注书籍,在由长沙运往蒙自途中遭到窃贼的暗算,而留在长沙亲戚家中的大批书籍又在著名的“文夕大火”中烧了个精光。不幸之中的一点安慰是,在大劫过后的灰烬中,陈寅恪又突然看到了一丝希望的亮色,这便是当年史语所于北平北海静心斋迁往上海,继而迁往南京时,作为历史组主 任的陈寅恪有五箱论文手稿与书籍一同随所南迁。此后,陈氏又陆续寄往史语所论文数篇,未被刊用,遂请人订成一册,放入箱中保存。南京沦陷前夕,史语所藏书大部分由长沙转往重庆暂存,若无意外,五个箱子应在其中。于是, 傅斯年接信不敢怠慢,立即命自己的侄子、时在史语所任职的助理研究员傅乐焕查询并很快有了结果。同年 此事过去将近五年,陈寅恪于成都燕京大学给那廉君信中所提的书箱事,正是当年被傅乐焕或其他什么人稀里糊涂弄错,从而遗落在史语所的两个书箱。据可考的资料看,那廉君并没有,或许没有机会和能力把这两个对陈寅恪本人来说如同命根一样的书箱运往成都燕大。而假如再拖延半年,即使这两个箱子抵达成都,世间的光明将不再属于陈寅恪,他将永远失去这一最后阅看自己批阅的书籍和手稿的机会了。悲夫! 陈寅恪既受燕大之聘,当然要授徒开课。在他看来,一旦接受了大学教学机构的聘约,就应认真对待,信守约定。他对待国外牛津大学之聘如此,一旦应约受聘,“故必须践约也”(致傅斯年信),在国内同样恪守这一原则。 1944年8月,教育部核定西南联大罗常培、吴宓休假进修一年,去向自愿。罗常培前往美国进修学业;吴宓由于对陈寅恪的牵挂,与燕大代理校长梅贻宝联系,取得了到燕大讲学的机会。吴氏整理行装由昆明出发,于同年10月27日来到成都燕大,得以与老友陈寅恪相聚一校。对于二人相见后的情形,吴宓之女吴学昭在《吴宓与陈寅恪》中这样记述道:“父亲与寅恪伯父四年多不见,感到寅恪伯父显得苍老,心里很难过。使他更为担心的是寅恪伯父的视力,右眼久已失明,唯一的左眼劳累过度,而战时成都的生活又何其艰难!寅恪伯父有‘日食万钱难下箸,月支双俸尚忧贫’的诗句,说明物价飞涨,货币贬值的严重。从父亲当时《日记》中的片言只字,也可看出一二:‘晚无电灯,早寝’,‘无电灯,燃小菜油灯’,‘窗破,风入,寒甚’,‘晚预警,途入驰奔’,‘旋闻紧急警报,宓与诸生立柏树荫中,望黯淡之新月,远闻投弹爆炸之声’……”又说:“父亲很清楚,对于寅恪伯父来说,视力是何等的重要。然而,使父亲最为忧虑和担心的事,不久还是发生了。” 所谓最担心的事,便是陈寅恪眼睛失明。 这年冬季的某个上午,陈寅恪来到课堂满含忧伤地对学生们讲:“我最近跌了一跤后,唯一的左眼也不行了,说不定会瞎。”众人听罢,大骇,但又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只有在心中暗暗祈祷:这样的大不幸万万不要降临到面前正处于苦难中的大师身上。但祈祷终究成为徒劳,就医学角度言,凡高度近视者若眼睛受到磕碰,或自身用力过猛,皆可造成视网膜脱离,并导致失明的严重后果。 这年的 就在绝望之时,陈寅恪仍没忘记替求助自己的后学尽一份绵薄。他在致傅、李的信中接着写道:“兹有一事即蒋君大沂,其人之著述属于考古方面,两兄想已见及,其意欲入史语所,虽贫亦甘,欲弟先探尊意,如以为可,则可嘱其寄具履历著述等,照手续请为推荐,其详则可询王天木兄也。弟不熟知考古学,然与蒋君甚熟,朝夕相见,其人之品行固醇笃君子,所学深浅既有著述可据,无待饶舌也。” 陈寅恪信中所言是客气和得体的,以他的性格和知人识物的洞见,所述当与事实不会出入太大。尽管由于诸种原因,这位蒋大沂君最终未能入主史语所,但就陈寅恪对德才兼备之人才理想与前途的瞻念,颇令人感喟——尤其在如此不幸的际遇之下。当然,除蒋大沂外,陈寅恪在抗战前后,曾向教育科研机构荐举后学若干人,如于道泉、戴家祥、张荫麟等,皆得到过陈氏的提携荐举。尤其在举荐吴其昌时,可谓不遗余力,颇具感情和血性。他在给北平师范大学校长陈垣的信中,曾急切、热忱地说道:“吴君高才博学,寅恪最所钦佩,而近状甚窘,欲教课以资补救。师范大学史学系,辅仁大学国文系、史学系如有机缘,尚求代为留意。”又说:“吴君学问必能胜任教职,如不胜任,则寅恪甘坐滥保之罪。”其用力之深,感情之厚,肝胆相照之人格魄力,令后人观之不禁为之欷歔。 然而历史竟是如此地无情,生命中的不幸际遇,并没有因陈寅恪的向善向真和拳拳之心而改变,相反的是进一步加剧了这种不幸。 18日,医院决定为陈寅恪施行手术,若顺利或许还有一线希望。手术过后,陈氏的头部用沙袋夹住,不许动弹,以免影响手术效果。孰料术后效果极差,吴宓于次日前去探望,“仅得见夫人。筼言,开刀后,痛呻久之。又因麻醉药服用过多,大呕吐,今晨方止。不能进食云云”。手术12天后,医生私下对唐筼言:“割治无益,左目网膜脱处增广,未能黏合。且网膜另有小洞穿破等。”病中的陈寅恪虽未知细节,但有所感,一时大为忧戚,焦躁不安。夫人唐筼每日守候寅恪身旁,既要顾家,又需照料病人,不久因劳累过度引发心脏病卧床不起。作为陈寅恪在燕大唯一的研究生石泉,出面邀集并组织燕大学生轮流值班,女生值白班,男生值夜班,如此跑前跑后的忙碌,令陈氏夫妇在心灵上得到一丝抚慰,陈寅恪的情绪也慢慢稳定下来。时任燕大代理校长的梅贻宝前去探望,陈寅恪大为感动,对其曰:“未料你们教会学校,倒还师道有存。”许多年后,已是80高龄的梅贻宝在其回忆录中写道:“我至今认为能请动陈公来成都燕京大学讲学,是一杰作,而能得到陈公这样一语评鉴,更是我从事大学教育五十年的最高奖饰。”想来陈氏之语是出于本真,而梅氏之言也是发自肺腑的吧。 本文摘自《陈寅恪与傅斯年》,岳南著,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6月第一版,38.0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