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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一】 秦观
【派别】 婉约派
【文集】 《淮海词》 自在飞花轻似梦 无边丝雨细如愁 秦少游一生愁苦,与晏几道一起被称为古之伤心人。他眉间凝成的愁结,许是红颜女子也难抹平。他心中积下的怨恨纵是待得来世也是难以化消。碰上少游的时候,见得他青衫磊落,在那野有蔓草的无边驿道上,看着落花流水,他轻轻地吟诵着情浓如斯的句子,泪痕满面。 少游出仕较晚,官位也不显,生活上极其贫苦。曾为黄本校堪一职时,钱穆父为户书,两人都住在东华门的一个柴垛场里,少游在春日之时作诗赠穆父说:“三年京国鬓如丝,又见新花发故枝。日典春衣非为酒,家贫食粥已多时。”后穆父见少游生活如此困顿,送米三石。好歹也是一朝廷命官,竟然要靠典衣度日、煮粥为食,足见少游的不得志。 古时有才学之人并不一定受人赏识。少游年轻时即是如此,仕途极为坎坷,后来亏得有东坡举荐。东坡一次去徐州时,少游知其将至,仿照东坡笔法题诗于一山寺。后东坡见此诗,不能辨认,还以为为自己所作,感到十分诧异。后有人将少游词荐给东坡,东坡读后叹言:“向书壁者,岂此郎也。”东坡言少游为文如美玉无暇,深为赞赏。后少游成为苏门四学士之一。因为东坡出仕后一直都陷在党争中,而少游受到东坡的赏识,所以新党旧党莫不视其为异己。少游就这样莫明其妙地被卷入党争的漩涡中,一直被排挤贬斥,如同晚唐的李商隐,一生都是壮志难酬。 少游不似东坡那般心胸旷达,心积有怨气而不能散,这有些像晏几道。世事不称意时便沉缅于歌舞楼馆之中,日逐笙歌,夜作清舞,缠绵于风花雪月。少游在汝南时曾暗恋一畅姓女子,畅姓为汝南望族,族人多奉道。男女为黄冠者十有八九。有一女冠,紫色妍丽,体态轻盈,望之尤若仙人,少游对其一见倾心。终日茶饭不香,作单相思苦。而女子对少游却无甚情意,真个是襄王有意,神女无情。后少游作诗赠其:“瞳人剪水腰如束,一幅乌纱裹寒玉。超然自有姑射姿,回看粉黛皆尘俗。雾阁云窗人莫窥,门前车马任东西。礼罢晓坛春日静,落红满地乳鸦啼。”少游将此女子之态描得清妍之至,如有霞映澄塘、月射寒江之姿。古来不乏对美人摹画之言,如卫风《硕人》里“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又如曹子建《洛神赋》中“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日。”能得美人神韵,为精美之词。 少游作词没有“会挽雕弓如满月”的洒脱,也没有“付与时人冷眼看”的狷狂。但他以他的纤丽征服了无数的爱词之人。家道的贫寒、故友的零落、仕途的不畅,这一切都如同阴云一样时刻笼罩在少游的心中,深深地影响了他的词风。多愁善感之人在纤细幽微的情感中能纵马驰骋,所以少游的婉约词显得尤深。熬陶孙在《臞翁诗评》中言:“秦少游如时女步春,终伤婉弱。”冯煦在《宋六十一家词选•例言》中言:“他人之词,词才也;少游词,词心也。”少游作词,用的是他的一颗赤子之心,来表达发自心灵深处的幽微颤动之情,所以尤能感染人。见其词《浣溪沙》: 漠漠轻寒上小楼,晓阴无赖似穷秋。淡烟流水画屏幽。 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宝帘闲挂小银钩。 轻寒迷漫,染透小楼,天气阴霾,让人觉之如萧索的深秋。无赖有无可奈何之感。幽冷的画屏之上,萦绕的淡烟如流水悠悠。使之覆上了一层薄雾的轻纱,阁楼呈出一片清幽,透过窗棂,看见外面的春花飘飞荡尽,若蜂飞蝶舞,又若那欲醒未醒的绮梦,似落而未落。丝丝细雨,如烟水般理不清的闲愁,又如女子身上叮铛的环佩之声,不作停歇。崔颢有诗云:“湿云如梦雨如尘”。宝帘闲挂,心似水流,鱼幼薇有诗云:“忆君心似西江水,日夜东流无歇时。”帘内之人独卧还是无滋味,看着那精致的小银钩而默然伤神。读之则如置身于一清超幽迥之境界,而凄迷怅惘难以为怀。如此的清新灵隽,读后仍是余香满溢。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评此词言:“境界有大小,然不以是而分高下。‘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何遽不若‘落日照大旗,马鸣风潇潇’。宝帘闲挂小银钩何遽不若‘雾失楼台,月迷津渡’也。”诚然,宝帘闲挂小银钩不仅使人想起帘内之物,更使人想到帘外之人,暗境深远。“雾失楼台,月迷津渡”出自于少游《踏莎行》,试看之: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 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 关于此词的由来,有一个凄伤的故事。据《夷坚定》记载,少游在长沙之时,有一歌妓生平酷爱少游词,并认为少游最能得知其心。请命其母,愿托以终身。少游得知此事,感动万分。于是作此《踏莎行》赠女子。并言因时事严切,不敢将其带往贬所,恐其受牵连。后来少游卒于藤州,丧还将至长沙时,女子得一梦,便在途中守候,后来自缢。如此至情至性之女,她用生命来诠释了什么才是生死相许,让世人见证了一曲爱的悲歌,少游在泉下也该无限宽慰。 夜月迷蒙之下,乳沙的云雾萦绕在楼台之间,若隐若现,如在蓬莱仙境。少游独自徘徊在静静的驿道中,东晋陶渊眀的诗风仍在经久不息地吹着,但他的桃花源已是无处寻觅,与那津渡一起迷失在这如水的夜色。孤馆浸绕在春寒料峭中,叫人怎么忍受得了那份凄清。李商隐有诗云:“纵使有花兼有月,可堪无酒又无人。”纵使赏心乐事,又有谁可共论,只剩得那千点啼痕、万点啼痕,一路洒在这恼人的贬谪之途。黄昏将尽,天抹残血,杜鹃哀鸣。天际下站着那么一个断肠之人,在吟着他的幽怅之词。对着薄雾清风,对着嫩寒明月,且行且怨。他想起那翘首以盼的美人,此刻正在月辉下凝眸伤神。他想到《荆州记》里东晋的陆凯从江南寄梅给长安的范晔,那诗是多么让人感到暖意在怀,“折梅逢驿使,寄与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他又想起《古诗十九首》里那浪漫的非文人而不能的事来,“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呼儿烹鲤鱼,中有尺素书。”他也想到要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然而离愁别恨在心中堆砌如山高海长,那精美的薛涛笺又怎么能诉说自己的心事。他无可奈何,言出无理的诗来。郴江呀郴江,你本自绕郴州而流,为何要这样义务反顾地流向潇湘而去。不过表面上是言郴江奔流,实际上是问自己:“少游呀少游,你为何要这样背井离乡徙向潇湘之地。”少游卒后,东坡将词末两句书于画扇并长叹息言:“少游已矣,虽万人何赎。”古人言:“百身何赎”,足见东坡的怅痛。高山虽在,流水却无,知音少,弦断无人听。少游离去,东坡少了最好的学生,失了最好的知己,所以东坡恸哭于世。 少游作词婉约,但与柳永作词又不同。王国维曾在《人间词话》中云:“词之雅郑,在神不在貌。永叔、少游虽作艳语。终有品格。“古人云:”寡欲养心,约情合中而已,只要有分寸,亦不伤大雅。”遂有后人将少游词喻作《红楼梦》,而将柳永词喻作《金瓶梅》。虽然《红楼梦》极是高雅,但也从《金瓶梅》中汲得灵气。一日少游自会稽入都见东坡,东坡言:“不意别后,却学柳七作词。”少游言:“某虽无学,亦不如是。”东坡即指出“销魂,当此际。罗带轻飞,香囊暗解”,难道不是学柳七所作么。后东坡又问少游是否有新作,少游答:“小楼连苑横空,下窥秀毂雕鞍骤”,东坡听后当即批评言:“十三字只说得一人骑马楼前过。”这也反应了少游作词极是涵蓄。上提到“销魂,当此际”出自于少游词《满庭芳》: 山抹微云,天连衰草,画角声断谯门。暂停征棹,聊共引离尊。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 销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谩赢得青楼,薄幸名存。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惹啼痕。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 少游因此词得一名号“山抹微云秦学士”,少游女婿范温性格内向,木呐少言。一次赴宴时坐在角落自是无人理睬,后有人问起姓名,范温答言:“我乃‘山抹微云秦学士’之女婿。”众人惊诧,莫不待其为上宾。此《满庭芳》词声名甚远,杭有一郡官,闲唱少游词,偶误歌一韵为“画角声断斜阳”,琴操在侧言:“画角声断谯门,非斜阳也。”后琴操又将此词改韵婉转歌之,东坡闻后大加赞赏。 山际间那一抹淡淡的微云,渐行渐消。天边连披的衰草侵扰着古道。一曲愁肠断,画角寒,又是离别。暂停征棹,引酒和泪相斟别。林逋有词云:“罗带同心结未成,江头潮水平”,又见别离,不堪回首那些烟花之景。往事纷纷,暮霭沉沉。烟柳断肠处的斜阳,寒鸦万点,宿在那枯藤老树上。流水绕着孤村,不忍无情而去。美人如花,泪水复横颐,又是如何舍得与心爱之人道别。想起那些销魂之事,如此的悱恻缠绵。才子佳人,良宵苦短。柳永在词中云:“拟把疏狂图一醉。”鸳鸯帐暖,凤枕香浓,风月之事尤惹人醉。杜牧有诗云:“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少游的才子风流,在青楼舞馆中受尽红袖佳人的痴爱,多么的春风得意。但是这次却是要离开这花繁叶茂之地,不知何时才是重返。姜夔有词云:“别后书辞,别时针线。离魂暗逐郎行远,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他们双手互执,泪流满面。襟袖上染满了啼痕。他们相拥在那里,任秋风肃肃,任江水汤汤。天已入暮,依稀见得远处高城的灯火点点,原本是与美人互诉衷情之时,而此时却要凄清地离开这里,自是伤情。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少游的词就是这么精美,他的情辞兼胜,让人读之如醉如痴。在他那行云流水的意境中如听着天籁之音。况周颐在《惠风词话》中赞其词:“初日芙蓉”,周济在《宋四家词选目录序论》中赞其词:“如花初胎”。少游极爱写愁,但又不似后主“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楼”那般雄浑、也不似贺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那般绵长。少游写愁极其温婉,娓娓徐来。如其词云:“便做春江都是泪,流不尽,许多愁。”读之伤彻人心,让人不禁想起《红楼梦》中宝玉为颦儿庆生而作词云:“滴不尽相似血泪抛红豆,开不完春柳春花满画楼。 睡不稳、纱窗风雨黄昏后,忘不了、新愁与旧愁。 咽不下、玉粒金颗噎满喉,瞧不尽、菱花镜里花容瘦。 展不开的眉头,挨不明的更漏。 恰似遮不住的青山隐隐、流不断的绿水悠悠。”试见少游词《江城子》: 西城杨柳春柔。动离忧,泪难收。犹记多情曾为系归舟。碧野朱桥当日事,人不见,水空流。 韶华不为少年留。恨悠悠,几时休?飞絮落花时候一登楼。便做春江都是泪,流不尽,许多愁。 杨柳依依,撩拨着那春意浓浓,春浓即将春尽,又徒地生出无限忧伤,惹得泪水涟涟。又至那折柳送别之地,当年在此系归舟。碧野芳草萋萋,朱桥风声霍霍。物在而人非,犹有水空流,此境颇似晏殊词《浣溪沙》中“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那个时候的自己是年华正好,而今却是识尽愁滋味,如蒋捷人生三听雨之感慨万千。心中的积怨悠悠,何时才是休住之时。又见飞花,又独登楼,强乐还自无滋味,纵是把那春江之水都化作自己的眼泪,也还是流不尽心中的烦愁三千。 少游晚年遭贬一路南迁,此中露出的愁苦之音更浓。过衡阳时,孔毅甫为衡阳守,曾与少游交好。遂延留少游并对其待遇有加。一日孔毅甫设宴,少游席间作词《千秋岁》: 水边沙外,城廓春寒退,花影乱,鸳声碎。飘零疏酒盔,离别宽衣带。人不见,碧云暮合空相对。 忆昔西池会,鸥鸳同飞盖,携手处,今谁在?日边清梦断,镜里朱颜改。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 孔毅甫读此词,见到“镜里朱颜改”,遂惊言:“少游盛年,何为言语悲怆如此!”后少游居数日离去之时,毅甫在郊外送他,回来时对家人言:“少游气貌不大莫平时,殆不久于世矣。” 此词仿若句句皆在啼血。伤春怀春,刘安在《招隐士》中言:“王孙游兮不归,芳草萋萋生兮。”料峭春寒渐消,春光媚好,花影散乱,莺声百啭,恰若丘迟在《与陈伯书》中云:“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之景。独自飘零在外,一个人浅斟低酌,极是意兴阑珊。酒盏渐渐染上了纤尘。终日相思,衣带渐宽,为伊消得人憔悴。碧云暮合,高楼望断,佳人不见。唐寅在《一剪梅》中词云:“晓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昔日的西池宴会是多么繁华,携手之人,而今却在何处,日边清梦典出自于李白《行路难》“闲来垂钓碧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少游对仕途已经彻底失望,所以言出了梦断衡阳之词。对镜自赏,镜中之人朱颜尽改。王国维词云:“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婉转凄恻,直是欲哭无泪。看到春光已去,年华尽失,少游心中那股忧愁如浩浩之海水,无穷无尽,教人怎么不为他心痛。 少游后来在藤州之时,坐词云“醉卧古藤下,了不知南北”,后卒于此。时人遂有藤州之谶说。黄庭坚作诗云:“少游醉卧古藤下,谁与愁眉唱一杯。解道江南断肠句,而今唯有贺方回。” 少游如此至情至性,对其后人影响也深。其子名湛,鼻挺若蕃人,并且柔媚而舌短,善歌,有父风,世人称其为“娇波斯”。靖康年间,有一女子被金人所虏,自称为秦学士之女,在北上路上作诗云:“眼前虽有还乡路,马上曾无放我情。”见者凄然,一人据此作《秦妇吟》。 秦少游,这是一个愁苦和眼泪化成的男子,他的忧郁和憔悴让人为之心痛。其卒,东坡闻之两天食不下。他的每一缕幽微的情丝牵动着千万人之心,他和他的婉约词顿成了永恒。 【小传】:秦观,(1049-1100)字少游、太虚,号淮海居士,扬州高邮(今江苏)人。曾任秘书省正字,兼国史院编修官等职。因政治上倾向于旧党,被目为元佑党人,绍圣后累遭贬谪。文辞为苏轼所赏识,是“苏门四学士”之一。工诗词。词多写男女情爱,也颇有感伤身世之作,风格委婉含蓄,清丽雅淡。诗风与词风相近。有《淮海集》、《淮海居士长短句》。 《淮海居士长短句》又名《淮海词》。词集名。北宋秦观(号淮海居士)作。三卷。见于《淮海集》中。又朱孝臧《疆村丛书》本,附朱氏所撰校记一卷。明末毛晋汲古阁刊本名《淮海词》,一卷。(同上书) 近来作者,皆不及少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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