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注错解诗 子曰学而时习之,至今七十几年痴。 南洋群岛波翻笔,北大荒原雪压诗。 犹是太公垂钓日,迥非亚子宪章时。 平生自省无他短,短在庸凡老始知。 窗外青天两线交,文章拱手世人高。 寒厨自寿一杯酒,天下惊闻三月韶。 壮不如人空老大,死能得所定燃烧。 五台师范花和尚,狗肉喷香诱戒刀。 这是聂绀弩刊登在 绀翁曾任人民文学出版社副总编辑兼古典文学编辑部主任,“文革”后落实政策,其组织关系依然在古典文学编辑室,也可以说是我的同仁。在他回京之前,我就听到不少有关绀翁的轶事,知道他不拘小节,经常穿着木拖鞋上班,端着茶与同事聊天,有“大自由主义者”之称,但工作却大有成效,在他抓古典部工作期间,编辑出版了大量好书,在出版学术界有很大影响。他真是无为而无不为。他虚岁八十所写的这两首自寿诗,是自信抑或自谦,是自大抑或自卑?只有了解其坎坷经历的人,才能从他奇特的个性中,从他俏皮的文笔中,品味到诗中的真趣。 人文社古典部自从被降为当代文学这朵“牡丹花”的“肥料”,便日渐衰落委顿,失去了与中华书局、上海古籍出版社鼎足而三的地位,更是无复从前学术上“领军”的势头。看到这种情况,我更是由心底里钦佩这位老前辈的工作成就和敬业精神。一位同仁相告,绀翁在政治上对我很关心,也很肯定,这使我更加感激不已,很想去拜访这位我所敬重的老人。就在他实岁八十华诞时, 进入寓所,在简陋的二居室中,看到绀翁躺在东房东墙边的小床上,当周婆(颖)带我们进屋,他只是眼睛一亮,并不起身,也不能起身。他患的是“废退性肌腱萎缩症”,两腿惟剩皮骨,上身也瘦如干柴。我们向他祝寿拜年,他微微一笑,露出欣慰的神情。我们背诵赞赏他那两首《八十虚度》诗,他很高兴。我接着问“窗外青天两线交”作何解释,是否从“一线天”化来的,他点了点头,眼睛转向窗外的高楼。原来他把高楼当高山。山有一线天,而楼有十字路,故云“两线交”。同仁李易有时到劲松陪绀翁下围棋,叙叙旧情(他俩都曾被错划为右派)。他告诉绀翁,周汝昌写了一首七律,叫《题胡风红楼梦交响曲序》,说着便举手到衣服口袋里掏诗稿,没掏出来,“忘了带上了,糟糕! 六纪红坛阅死生,一痕石破九天惊。 锄兰谩拟沉湘愤,刖玉难同泣璞情。 肝胆嵯峨秦镜碧,是非寥落汉灰平。 谁能到此心涛静,病眼寒灯午夜清。 我写完,递给绀翁,并读了一遍。同仁 他张开眼睛,瞧了我许久,突然说:“你的书我读不懂。”说着伸手从枕头边摸出拙作《诗法举隅》,翻了翻这本小册子,接着说:“你说的诗法,我不懂。我还写点诗,都不懂,别人懂吗?”我听了有点懵,一时不明白他的真正意思,所以也不知道怎样回答,只是笑了笑,想听他说点具体意见。他却把眼睛一闭,什么也不说了。等他张开眼睛,话题又转到别处去了。我们告辞绀翁,下楼时,有同仁对我说:“聂老真怪,说读不懂你的书,可他就放在枕边,而且书已翻旧了,看来还是很注意这本《诗法举隅》的。”这当然是对我的安慰,但说绀翁注意我的小册子却也没错。然而我总以为绀翁对诗法一定别有看法,只是不想当面与我争辩,不像朱东润师在小册子的《序》中直说“情之所至即诗之所至,诗而至此,不可与言法,亦不宜于言法”。后来我读方管同仁的文章,说绀翁深通旧诗格律,但却反对写得太正统,而注重于感情的表达。(《关于聂绀弩的北荒草》)我这才明白他把感情放在第一位,而把技巧手法放到次要的位置上,与东润师持论的角度是一致的。 正是居于对诗的这种注重本质的认识,所以绀翁反对注诗, 得益阿Q气 绀翁一生胸襟豁达,岂止名利不挂于心中,连生死也置之度外,但他又十分执着,尤其是写作,不仅认真,而且积极。晚年瘫卧小床,仍然坚持写作,孜孜不倦。 1983年10月,中华书局《文史知识》来电,要我代该刊约绀翁写一篇文章,题目由他自己定。我即遵嘱向绀翁传达中华约稿之意。他当时虽未立即答应下来,但心下却接受了。 有一次,我到劲松看绀翁,坐到他的床边,看着他闭目养神,似乎打了个盹,睁开眼瞧了瞧我,眼皮又耷拉下来,这不是打盹,而是在思考什么。我问:“论贾宝玉写得怎么样?”他突然睁大双眼,像生气似地吼了一声:“不是告诉你写不下去吗!你看看。”说着就伸手在枕头下乱摸,想拿出那写了一半的稿子给我看;枕头下没有,又到屁股下摸。要知道,他的下半身已经动弹不得,在屁股下摸东西是很艰难的。他着急地费劲地摸,汗珠从头上冒了出来。我忙说:“别找了,我知道写不下去了。”此前我曾问过他写什么,他说在写关于贾宝玉的研究文章,不好写,写了一半搁下来了。看来真是写不下去了。那几张稿子终于从屁股下摸出来了。真如 绝笔留祭诗 1985年冬,为古编室事,我要去劲松找绀翁。 到了劲松,我把古编室要咨询的事先问过了,便由早春向绀翁当面约稿。早春把雪峰逝世十周年纪念活动的设想和计划详细地介绍一通。介绍过程中,绀翁目不转睛地注视早春,并侧耳谛听,真恨不得把“三耳”都竖起来。大约介绍了十来分钟,绀翁始终只有一种姿势,我未曾见过他如此认真地听人说话。早春说完,他似乎还想听下去,过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目光转向我,露出茫然的神态:“他说什么?我一句也没听懂!”我们三人几乎同时笑了起来。早春跟我说过,小时候得过病,吃药吃坏了,有些后遗症,舌头转动不自如,初听他说话的人多有听不明白者,何况绀翁为湖北京山人,早春为湖南隆回人,两湖之间口音也有些隔阂,难怪聂老那么认真听还是没听明白。我虽语带八闽乡音,因与绀翁接触谈话多了些,所以并无语言口音障碍,于是便将早春介绍内容扼要复述一遍。这回绀翁明白了,却突然冒出一句:“我不认识冯雪峰,写什么?怎么写?”我说:“你们是老同事老朋友,总有话可说,写文章也行,写诗也行。要方便一些就写一首诗吧!”他不说话了,略有所思,似乎开始构思起来了。我们见他不说话,也就告辞了。回社途中,我一直回味他那句“不认识冯雪峰”的话,不知是何意思,因对如烟往事知之甚少,始终没弄清楚其真正含义。他曾说过:“冯雪峰,我在鲁迅逝世前半月许才会见,以前不认识。会见他,是在周文通知我的一个旅馆里,谈的是关于派我送丁玲到西安的事。……我和丁玲是在车上认识的,送她上车的是周文。和她连在车上及在西安旅馆里,一共十三天。”所以他曾开玩笑地告诉我,“丁玲有几根毛我都知道”。冯雪峰给他的第一印象是“架子大”,不过在人文社共事,关系也还好,因而我确信他会写诗;写文,有说不清的事,举笔也困难,而诗可以隐秀,可以表之以情,况且他已写过多首赠冯雪峰的诗,如《雪峰南寻洪杨遗迹》(四首)、《雪峰六十》(四首)等,“荒原霭霭雪霜中,每与人谈冯雪峰”,“桃花红矣同春色,空谷跫然互足音”之句,都反映出他们的关系不同一般,写诗祭雪峰,应是情理之中的事。 果然, 其一 月白风清身酒店,山遥路远手仇头。 识知这个雪峰后,人不言愁我自愁。 其二 干校曾经天地秋,脱离干校病添愁。 相逢地下章夫子,知尔乾坤第几头。 据周健强(周姑娘)在《聂绀弩传》中所说,当绀翁解释其二首联初稿“干校曾使天地秋,脱离干校鬼神愁”时,“他忽然顿住,四处找圆珠笔。说:‘这两句要改。’”首句“曾使”改为“曾经”,使平仄谐协,意亦较胜;次句“鬼神愁”改为“病添愁”,化奇险为平实,可少去许多误解。我接诗稿后,当日即转交 这两首绀翁的绝笔诗,就是这样作出来留下来的,所叙约稿细节,可以补《聂绀弩传》之缺,为周姑娘附一笔。 (摘自《师友风谊》,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年3月版,定价:35.00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