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的气氛,年青学生成了插“红旗”的代表。被拔“白旗”的老师们,只能沉默接受批判。他们的心境,他们精神上,学术良知上,被伤害的痛苦,是我们这些充当“工具”而不知的学子们所无法体味的。 ■后来日子里,我们1955级的多数人,更多的是享用那时候收获的“荣誉”和“果实”,而忘记了我们所肯定或享用的“战斗里成长”荣耀,是以对多少老一代学者,对自己尊敬的老师,对整个学术研究尊严的伤害为代价的。 1989年,王超冰(左一)、孙玉石(左二)和吴福辉(右一)看望巴金先生。 漫步未名湖畔,面对静穆屹立的水塔,缄默无言的碧波,回想过往岁月留下的种种生命迹痕时,伴着眷念与美丽的追忆一起,常会勾起给内心带来自我叩问的“沉思”。 令我毛骨悚然的“反右派”斗争风暴刚刚过去。不少昔日系里熟悉的年青老师,自己班级一些好友和同学,于一夜之间,莫名其妙地变成了“反党发社会主义”的右派分子,“敌我矛盾,内部处理”,遭批斗,戴“帽子”,或“下放劳动”,或“随班改造”,或“发配边陲”,或“销声匿迹”。我们这些刚刚沐浴了1956年“向科学进军”旭风的天真幼稚的学生,一下子由兴奋的峰巅,跌入冰冷的谷底。以后的路怎样走?心里焦灼而彷徨。自己虽然继续作追求入党的梦,仍被当作班上的“积极分子”,但因出身不好,又被视为“个人奋斗”、“名利思想”严重,精神上总是处在被别人蹂躏和自己蹂躏自己的交相压抑的“改造”之中,时刻小心翼翼地过日子,不敢再有什么高远憧憬和更大的企望了。 1958年春夏之交,随着“大跃进”热潮的兴起,学校里贯彻八大二次会议精神,开展向党“交心”和“拔白旗,插红旗”的运动。一股“学术大批判”的“热风”也随之刮来。一天早上,我主动把自己涉及“名利思想”和“个人奋斗”内容的日记摘录,抄成一份大字报,贴在32斋4层楼梯走道的墙上,以表明与“旧我”决裂和向党“交心”的心境。“批判资产阶级学术权威”旋风中,一向为自己尊敬的老师游国恩、林庚、 快到放暑假时候,1955级文学专业的同学,出于“插红旗”的驱动,开始动手集体编写《中国文学史》。我被分在隋唐五代组。我的研究能力,自己心知肚明。1957年初,要作学年论文了。各位老师出了一堆题目,贴在我们住的32斋四层正对楼梯的白墙上。我喜欢唐诗,不知深浅,选了论《秋兴八首》,指导老师,是 一个月里,轰轰烈烈,日夜苦战。在地学楼103阶梯教室,争论王维是否是代表封建地主阶级利益的反现实主义诗人。32斋四层长长走廊,研讨《琵琶记》是否是鼓吹人性论和人道主义。《中国文学史》写作中,绞尽脑汁怎样贯彻以现实主义和反现实主义斗争为主线、以民间文学为主流的原则。红皮《文学史》出版后,听取社会上批评意见,又“连续作战”,进行四卷本黄皮《文学史》的写作。两部文学史出版,先后收到接赠书后陈毅、康生复信时那种激动欣喜的心情等等。从1958年暑假,至1960年7月毕业,几百个紧张纷争的白天,通宵不眠的夜晚,煎熬其中,至今尚记忆犹新。很长时间里我们沉醉于这段往事中。 为那场“风暴”,那些“成果”,我们55级获得了不少荣誉。报刊上连篇累牍发表彰显成绩和经验的文章。当时和后来成了出席作家代表大会的集体代表。我自己也出席学校表彰大会,接受陆平校长的接见。出席市委大楼举行的表彰座谈,得与市委领导扬述的见面,交谈。直至今天,黄皮文学史这一“成果”,还被正面写入一些历史叙述,或嵌入记忆文字,加以肯定或赞许。而对于“负面”的反思,体制的,学术的,道德的,无论哪一层面,却一直都被我们所忽略了。当时现实中,后来日子里,我们1955级的多数人,更多的是享用那时候收获的“荣誉”和“果实”,而忘记了我们所肯定或享用的“战斗里成长”荣耀,是以对多少老一代学者,对自己尊敬的老师,对整个学术研究尊严的伤害为代价的。 那些“成果”需要时间和见识更深入地去思考与梳理。单就当时我们那种激进思想与批判姿态,那种以权威理论为支撑的气势,那种对于历史史实和历史叙述的扭曲,那场“红色风暴”对于高校学术大批判及集体编写教材风气推波助澜的影响,对于科学研究本身实事求是学风的冲击与损害,今天也需要客观面对,冷静思考,进行重新认识和深刻反思。 先生逝世十五年之后,我又听到了,也读到了,1980年代一次前往香港访问期间, 由此我想到更多。1960年毕业前,我参加过系里组织的《中国现代文学史》编写,后来作家出版社出了内部征求意见本,厚厚一册。 集体失忆的时代氛围,强势思想的磨砺养成,似乎使我们的神经变得有些麻木。如今此事已过了半个世纪。“莺歌燕舞”的漫言,“自怜自赏”的絮语,“如烟往事”的温馨,“娱悦心境”的自白,需要去写,留些屐痕。而自身“历史反思”的文字,也该去写。近时与陈丹晨兄通信中,我曾谈及“反思”一事,求之心切,言多峻急,他于复信中对我说:“这事无论怎样,是我们应该做的。这是我们的历史责任”,但是,因各人的处境,信念,现实认识和价值取向殊异,“对于具体个人而言,只能是随缘而发,不能强求的”,尤其是想到“自己年迈体衰多病,来日无多,能否在余生做点实际的反思,殊为可疑。故何敢苛求他人”。丹晨兄的肺腑之言,道出我们的共有愿望,也使我于凝神“沉思”中,放平心态,瞩望曙色:置身于历史的过来者,面对历史期待,还是有些人想讲,也慢慢会去讲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