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实秋与鲁迅同是新文化运动的主将,因文艺观点不同而成为论敌 女儿梁文茜眼中的父亲: “梁实秋其实是一个爱国文人” 人教社的新版语文教材首次选入梁实秋的作品《记梁任公先生的一次演讲》。而在以前的文学史上,梁实秋曾被视作一个“反动文人”,新中国成立后的中学语文教材也一直没有梁实秋作品的一席之地。 梁实秋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是一个非常复杂的人物。今天,随着人们对梁实秋的重新评价,他在文学事业和学术研究上的巨大成就总算得到了肯定。最近,女儿梁文茜对记者回忆了父亲的往事,她说:“我父亲死的时候,穿着一身中式的长袍马褂,不要穿西装。他上美国去,人家让他入美国籍,他说我不入美国籍,我是中国人。”
-与妻子 “ 我爸爸本来应该念四年,可是三年就回来了,因为不回来怕我妈妈跟别人结婚。” 我讲的虽然是梁家的一些家庭琐事,但也反映了一个时代的过程。很多人就说你们家的这些悲欢离合,风风雨雨,反映的就是中国五十年的时代变迁,有很多知识分子都大同小异,有类似的遭遇。 梁实秋故居在北京东城内务部街20号,现在门牌是39号、40号、41号。我爷爷和我奶奶一共生了13个孩子,除一个夭折外,其他都长大了,我父亲排行第二,那时候叫梁治华。 我母亲的娘家在安徽会馆附近。他们是一个大家庭,有小叔子、姑姑、婆婆都在一起住。后来我妈妈为什么没上大学,是因为经济比较困难,她父亲死了,我外婆是一个小脚妇女,连文化都没有,也不能挣钱。所以后来我妈妈很早就上香山慈幼院那儿工作了,日后学习画画。她跟我姑姑是同学,这样介绍就和我父亲认识了。以后他们在四宜轩约好,我爸爸去美国留学,我妈妈等他三年。我爸爸本来应该念四年回来,可是三年就回来了,因为说好了三年,不回来怕我妈妈跟别人结婚。回来以后就跟我妈结婚了。 我妈妈做饭,他在小屋里写莎士比亚,我妈妈就给他做点小吃送去。他喜欢吃虾,有点糖味的烤虾,我妈妈给他做好一小盘,给他送屋去,他也不出来,在屋里拿手捏着就吃了。我妈妈做饭我们大家都爱吃。我父亲经常在外面吃饭,有时候回来告诉我妈今天吃了什么好吃的,我妈就模仿给他做。反正他的衣食住行离不开我妈。 我妈死了以后,他简直觉得痛不欲生了。关于他跟我妈的历史,有一本书叫《槐园梦忆》,他写的很动情,就是一辈子跟我妈在一起生活的琐事。为什么叫《槐园梦忆》,我妈埋的美国墓地叫“槐园”。我妹妹把我父亲的那些纸笔也和我妈埋在一块儿。 -与莎士比亚全集 “他有痔疮,有时候流血他也不知道,就一直写,后来我妈发现他椅子上有一大摊血。” 我父亲一生所从事的,如果说最多的话就是教育。他从二十几岁就当大学教授,一直到65岁退休,没干过别的事儿,写作都是副业,正经的职业就是教书,他说我是个教书匠。他的学生真的是桃李满天下,因为他教了一辈子书,他写的那些教科书的讲稿现在都在台湾,大学的、中学的、小学的都有。 如果说业余的就是写作了。他一生比较大的就是翻译莎士比亚。莎士比亚怎么开始翻译的呢?因为他在学校教西洋文学,莎士比亚在西洋文学里当然是代表性的,他讲课就讲这些东西。当时胡适当校长,胡适就委托梁实秋、闻一多等四个人翻译莎士比亚。可是后来,因为这个部头太大了,莎士比亚有40个剧本还有十四行诗,如果说都翻译了,不用毕生的精力是翻译不完的。而且莎士比亚的文字有很多都是一些古英语,很难翻,没有很深英语造诣的就很难理解,不能把它的原意翻出来。另外还要中文的秀美,没有这个也弄不了。所以那三个人就干别的去了,不干这个事儿了,结果这个任务就都放在梁实秋一个人身上了。
梁实秋接了这个以后,他就决定这辈子一定要把这个事情完成。所以,从那时候开始,他就翻译莎士比亚,一直翻译了好几十年。到他70岁的时候,在台湾开了一个盛大的庆祝会,庆祝完成了全部的莎士比亚。但是这中间是历经了很多风风雨雨了。 20岁开始翻,翻到70岁,一年翻一本的话,不能间断,而且要找很多参考资料。我记得他那个牛津大字典都特别厚,都是从英国买来的,英国书店跟他长期都有联系,有什么新书和参考书都给他送;他一看目录要什么书,英国剑桥大学、牛津大学都给他送书,这样他就整天在书房里。除了教书以外,翻莎士比亚,那时候他还编一些杂志什么的,整天就蹲在书房里。他为什么感激我妈妈,他家事不管的,都是我妈妈管,他成天就在那里面,就是书呆子。家务事、带孩子都是我妈妈管。他说,没有我妈妈的话,翻译莎士比亚全集都完不成。他有痔疮,痔疮有时候流血他也不知道,他就一直写,后来我妈发现他椅子上有一大摊血。当他专心致志写作的时候一切疼痛以及其他的事情全忘了。后来我妈妈又给做了一个大棉垫,以后就坐在上面工作。 -与老友 “闻一多当时受害的报纸,都黄了,跟手纸似的,他一直带在箱子里。” 闻一多和我父亲在青岛大学的时候在一个学校教书,他们两人关系非常好,闻一多差不多每个礼拜都上我们家。在青岛的时候我还小,但是我记得闻一多经常来我们家(今青岛市鱼山路33号),他常抱着我玩。后来闻一多到昆明了,我父亲在重庆,两个人就不在一起了。但是那个时代,文人只有一枝笔,他没有枪,别人要迫害他的时候,他只能用笔来反抗。那时候我父亲就说闻一多受抗战的影响很激进的。当时就有很多特务都跟踪他们,我爸爸也是被跟踪的对象,有一个小黑汽车老跟着他,他特别害怕。因为我爸爸说话嘴上没有遮拦,看什么不对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说,得罪很多人。他就对闻说:闻一多,你自己留个心眼,你不要在公共场合这样,会受到迫害。可是当时闻一多热血沸腾,所以遭到人家的迫害。后来我父亲知道以后特别伤心,因为他们俩是很好的朋友。他听说闻一多遇害的消息时正下围棋,他一拍桌子,说:一多怎么会遇到这样的事情呢。那棋子都滚到地上去了。后来到台湾去,闻一多给他的信一直带在身边,还有闻一多当时受害的报纸,都黄了,跟手纸似的,他一直带在箱子里。 他和冰心感情也很好。因为他们都到美国留学,是在船上认识的,聊天时冰心问他:你是学什么的。他问冰心:你学什么。她说:我学文学的。他说:我学文学批评的。他和吴文藻(冰心的丈夫)都是清华的同学。在美国我父亲和冰心他们都一块儿演戏,有很多活动。后来他到台湾去以后,不知道谁传说,说冰心死了,他非常伤心,写了一篇《忆冰心》的文章在台湾报纸上发表了。后来得知冰心没有死,他觉得很不好意思,就表示道歉,说我听说你死了,没有死我就这样写你,很不应该。冰心说:不对,我非常高兴,因为一个人很难知道他死了以后,别人是怎么样纪念他。她说:我现在知道,我死了实秋会写文章纪念我,我很高兴。 在北碚的时候,梁实秋和老舍都在编译馆,老舍就住在我们家东边。我爸爸担任翻译英文的编委会主任,老舍晚上经常上我们家去,闲着没事儿有时候打麻将、聊天。后来开文艺晚会的时候,他们俩说相声,两人都一口北京话。说相声有一个习惯,一人拿一把扇子,作为一个道具,有时候说到哪儿,敲一下,引得大家都笑。我爸说咱俩拿这个扇子可以当道具,他说:你不要敲我脑袋,不要打我。老舍说我不打你。但是说到兴高采烈的时候,老舍可能忘了就敲他,一敲他,他就躲,我爸爸戴一个大眼镜,正好扇子就把眼镜给打下来。我爸爸穿着长袍马褂说相声,赶紧拿衣裳一兜,就把眼镜兜住了,眼镜没有掉地上。当时底下就哄堂大笑,人家以为就是导演给他们做的滑稽动作呢,实际上是临时发生了这么一件事儿,所以很多记者都拿这个作为一个趣闻。 后来台湾推荐诺贝尔奖获得者,人家推荐梁实秋,梁实秋说我不行,说这是中国代表就给一个名额,说台湾这么一个小地方代表不了中国,人家说那你推荐一个,谁行呢?他说我看就老舍行。可是那时候老舍已经死了,他还不知道呢。后来一问,老舍死了,人家说你推荐别人吧。他想了半天,那推荐不出来了。所以后来就没有了。据说把这个名额给了日本。老舍死了以后,我上美国探亲,老舍的夫人胡絜青给我写了“健康是福”四个大字。我给父亲拿过去,父亲特别感慨。 ◎1926年摄于北平荣丰照相馆,这是梁实秋与程季淑婚前唯一合照 -与中国 我父亲死的时候,穿着一身中式的长袍马褂,不要穿西装。” 我是学法律的,不太懂得文学,所以有时候人家采访我的时候,我就不怎么谈文学的事情,因为不懂,胡说八道让人笑话,但是耳闻目染也知道一些,我父亲对于文学,他不希望有什么束缚,他说我想到什么就可以写什么,不希望别人给他定一个条条框框,中国的文学上有很多流派,过去八股文就是条条框框,就得起承转合,作诗平平仄仄,就得押韵,写散文的可以超脱一些。这样就跟有些流派认识不一致,那也是可能的,但是这些事情不要去指责什么,将来从历史上自有定论。文学上的各种流派,当然也受各种政治思想的影响,那是不可避免的。因为生在这个时代里,不能脱离这个时代,当然那都是历史上的事情了。谈到鲁迅的事情,我知道鲁迅的后代在台湾跟我父亲关系很好的,经常上我们家吃饭去,照了相片给我。现在台湾和大陆和平相处亲如一家了,求同存异了,就别再揪住历史的问题,历史的问题就是历史。再过五百年或者五千年以后,你再回过头来看现在的事情那就更客观了。 梁实秋虽然是搞文学的,但是爱国的思想贯穿在他思想里头。从我们家里来说,一直也都是教育子女都要爱国。那时候抗日战争,后院有一个井,我奶奶常年老设一个祭台,摆上水果,就是纪念抗日战争牺牲的这些阵亡将士,我们都去磕头。
人不管流浪到多远,对于故乡的感情永远是割不断的。我父亲死的时候,穿着一身中式的长袍马褂,不要穿西装。他到美国去,人家让他入美国籍,他说我不入美国籍,我是中国人,我以是中国人为自豪。他说如果说中国和美国要发生冲突的话,我必然要站在中国这边,因为我是中国人。 摘编自《世界博览》 梁文茜/口述 刘宗永 纪箟/整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