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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西四牌楼到菜市口:北京古刑场探秘
来源:  作者:  点击:次  时间:2009-08-07 00:00于哲学网发表

 

 



    漫步西四,已看不见高耸的牌楼了。自从这标志性建筑被拆掉之后,西四牌楼便简称为西四。它在明朝又叫西市,是处决死囚、或杀或剐的刑场。“西四牌楼者,乃历朝行刑之地,所谓戮人于市者也。”(杨士聪《甲甲核真略》)消失了的牌楼,很见过些腥风血雨的。昔日曾专门竖立一根比牌楼还要高的木杆,悬挂被割下的头颅示众。在那个时代,杀人是一种仪式,很有些热闹可看:辚辚作响的囚车,枷锁镣铐的罪犯,乃至赤膊上阵挥舞鬼头大刀的刽子手(故意露出胸毛)……“丑陋的中国人”,爱看热闹,首先是从看杀人开始的——他们不仅迷恋生活,对光天化日之下的死亡同样也充满了兴趣。

     

    西四牌楼,见证过许多大快人心的时刻,譬如凌迟处死武宗时权宦刘瑾,“都人鼓舞称庆,儿童妇女亦以瓦石奋击,争买其肉啖之。”但不能否认,也制造过一系列千古惨痛的冤假错案。

     

    漫步这矗立着广告牌、红绿灯、交通岗亭的十字路口,我首先想起了两个人:于谦和袁崇焕。这两位北京城古老的保护神,都曾以血肉之躯抗拒侵袭。悲哀的是,他们未能如愿以偿阵亡沙场,不约而同地死于自己抛洒血汗所捍卫的城市,死于被保护者的刀斧之下,上演了一幕幕的亲者痛、仇者快的漫长悲剧。于谦与袁崇焕并不是开始——岳飞的风波亭,可比西四牌楼早得多了。当然,他们血染闹市,并不代表悲剧的结束。

     

    史学家说:崇祯杀袁崇焕,等于“自毁长城”。建长城很难,毁长城则很容易。毁长城无异于自杀——尤其当你拆除的是“血肉筑成的长城”,是良将与忠臣,就犯下了不可原谅的错误。这不是在挖自家的墙脚吗?带来的危机要严重得多,甚至可以说是毁灭性的——首先从精神上开始垮掉了。

     

      不管元之柴市口,明之西四牌楼,抑或清之菜市口,皆属老北京的交通要道。在闹市区行刑问斩,便于示众。

      

    于谦以“谋逆罪”被斩西市,百姓感激其救助恩情,夹道哭送

      

    想起于谦与袁崇焕,再查找西四那消失的牌楼——我看见了风波亭的倒影。

     

    正统十四年(1449年),蒙古瓦剌骑兵在土木堡(今官厅水库地区)大败明军,俘虏了御驾亲征的英宗(北宋钦、徽二帝的替身)。后以英宗为人质,兵临北京城下,逼迫守军开门迎接“圣驾”。群龙无首,明之朝臣人心涣散,甚至主张避敌逃亡,迁都南京。兵部侍郎于谦挺身而出:“京师天下之根本,一动则大事去矣,独不见宋南渡事乎?”并且拔刀出鞘:“倡议南迁者,当斩首!”他说服了皇太后,劝请英宗弟弟朱祁钰继皇帝位(即代宗),遥尊落入敌手的英宗为太上皇。此举迫使瓦剌部死了挟持英宗骗占北京城这条心。

     

    于谦升任兵部尚书,不甘困守,大力主战,列阵于九门之外。他还亲自披甲持刀,一马当先冲出德胜门,与围城者拼杀,并且指挥炮火击毙数位敌酋。城关一带的老百姓见这位父母官亲临前线,深受鼓舞,再不愿躲在地窖里了,争相爬上屋顶,揭瓦片投掷慌不择路的敌骑。

     

    连妇女儿童也临时组织成拉拉队,齐声呐喊助威……从草原袭来的骑士们哪见过这阵势,顿时陷入“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中”。

     

    虽然北京卫戍部队刚刚有数十万兵马覆灭于土木堡,但于谦集结余勇,兼而发动群众,硬是将瓦剌骑兵赶出塞外。在那段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日子里,京师的军民确实把这位临阵不乱的“总司令”当作主心骨,甚至视为保护神。于谦救过北京城、救过明王朝一命。

     

    英宗朱祁镇成了“多余的人”,被瓦剌部放回。在北京城的一座别墅(南宫)里颐养天年。他这人打仗不灵,搞政变却很有一套,于景泰八年(1457年)把病危的代宗赶下台(降为成王),夺回了令其念念不忘的龙椅,改元天顺。

     

    “南宫复辟”后,一朝天子一朝臣,立有北京保卫战之功勋的于谦却面临灭顶之灾。英宗挺记仇的。他记住了自己被挟持为人质立于城下时,是于谦拒开城门的;也正是这个于谦,扶助朱祁钰为新主,而使自己人走茶凉。新账老账一起算,捏造了于谦“意欲迎立外藩”的“谋逆罪”,于天顺元年(1457年)正月二十二日押赴西市操刀问斩。“公被刑之日,阴霾翳天,京郊妇孺,无不洒泣。”仿佛老天爷也在替于谦鸣不平。至于劫后余生的京城百姓,更感激其救助恩情,夹道哭送。那是北京泪水流得最多的一个日子——估计皇帝驾崩,亦不过如此吧。更重要的:这泪水皆是自发地流出的,是一场心雨。甚至还有人自远郊赶赴西市,仅仅为了最后看于谦一眼,仅仅为了哭一场。他们冒险在刑场洒祭酒,烧纸钱,大放悲声。

     

    不知道于谦看见这“行路嗟叹、天下冤之”的场面是什么心情。他是否也哭了?为百姓哭,为自己哭,还是为昏庸的皇帝哭?哭吧哭吧,哭出来舒服一些。代替岳飞哭,代替文天祥哭,代替方孝孺哭……

     

    查抄于谦私宅,让制造冤狱者大失所望。别说谋逆的罪证根本不存在,连值点钱的家具或器物都没有。居室甚至不曾好好地装修,徒穷四壁。两袖清风的一代高官,留下的惟一遗产,就是堆满床头案几的经史与兵书。而他读这些书的目的,是为了报国的。这一回,连奉命搜查的“秘密警察”(锦衣卫)都哭了。

     

    后来,明宪宗平反了这桩冤假错案,为九泉之下的于谦昭雪,将其故居改为“忠节祠”。

     

      而今“忠节祠”已被列为市级文物保护单位。

      

    比于谦更冤的是袁崇焕,他在西市被凌迟处死时百姓“争啖其肉”

      

    比于谦更冤的是袁崇焕。他在西市被凌迟处死,不仅无人哭送,而且遭到痛骂。磔刑照例应剐三千六百刀,皮肉寸断。当这一代名将被千刀万剐时,心灵肯定比肉体还要痛苦,晃动在他眼前的是一张张愤怒的面孔。市民们不明真相,视之为通敌卖国的“汉奸”,争相掏腰包买其肉而食之,以解心头之恨:“将银一钱买肉一块,如手指大,啖之,食时必骂一声,须臾,崇焕肉悉卖尽”(《明季北略》)

     

    天启六年(1626年),镇守宁远城的蓟辽总督袁崇焕以弱胜强,击破兵力上占绝对优势的后金大军,取得“宁远大捷”。正是在这次战役中,努尔哈赤中炮受伤,不久后死去。其子皇太极时刻铭记着这“杀父之仇”。

     

    三年后,皇太极绕开袁崇焕重兵驻扎的防区,由喜峰口突破长城,包围了北京城。袁崇焕风雨兼程自山海关外赶回增援,护驾勤王。又一轮北京保卫战打响了(与于谦指挥的那一次相隔约一百八十年),主角已是袁总督——此时他也像于谦一样,在战乱中升任兵部尚书。

     

    袁崇焕率领的九千骑士,在长途跋涉之后,顾不上休息,直奔皇太极督战主攻的广渠门,与数倍于己的八旗军展开决斗。这一场刀枪交错的近距离混战,整整持续了一个白昼。袁将军身先士卒冲锋陷阵,轻伤不下火线,纵横驰骋,穷追皇太极之宝帐而不舍,如苍鹰扑兔,有常山赵子龙之风!“两肋中箭如猬,赖有重甲不透。”一尊怒发冲冠的战神,出现在广渠门外,吓得八旗军纷纷闪避。

     

    袁崇焕,真乃敢死队员中的敢死队员——主帅能如此,还怕麾下的士兵不卖力吗?广渠门大捷,完全是凭勇气取胜的。另两处战场(德胜门与永定门),八旗军同样兵败如山倒。

     

    皇太极终于意识到:有袁崇焕这个死对头在场,绝对啃不动北京城这个硬核桃,只好灰溜溜地撤回老家。

     

    强攻不行,只能智取。皇太极设“反间计”,故意让战俘在放归前窃听到袁崇焕与后金有密约的假情报。崇祯居然钻进了圈套,将自己的良将拉下战马,轻易地定罪:“袁崇焕以复辽自任,功在五年,朕是以遣员凑,无请不发。不意专事欺隐,以市米则资盗,以谋款则斩帅,纵敌入犯,顿兵不战,援兵四集,尽行散遣。乃敌兵薄城下。又潜携喇嘛僧入军中,坚请入城。敕法司定罪,依律,家属十六岁以上处斩,十五岁以下给配,朕今流他子女妻妾兄弟,释放不问,崇焕本犯置极刑。”

     

    皇太极“借刀杀人”成功了。昏君崇祯将己方的一杆战旗给连根拔掉。

     

    袁崇焕死得太惨了。“时百姓怨恨,争啖其肉,皮骨已尽,心肺之间叫声不绝,半日而止。”比身碎千段更痛苦的,乃是忠臣蒙冤的心。他恐怕以为置身于噩梦之中:这就是我苦苦捍卫的城市吗?这就是我拼死保护的人民吗?满腔热血,没能流在杀敌的战场上,而流在自家的刑场上!

     

    皇帝犯了一个错误?百姓犯了一个错误?历史犯了一个错误!

     

      当然,历史同样也是受害者:袁崇焕的伤口乃历史的伤口,一直疼痛到今天,还会疼痛到永远。

    明王朝最终葬送在崇祯自己手里。清廷移鼎北京,修明史,总算公布了内幕(把“绝密档案”给曝光了)。北京的民众才醒悟过来,意识到自己摧残了自己的保护神,追悔莫及。

     

    清亡后,立即有人在离袁崇焕旧战场不远的地方——广渠门内龙潭湖西侧集资修造“袁督师庙”。既然是庙,可见市民确实把袁将军奉若神明。

     

    袁崇焕死后,众叛亲离,无人收尸。多亏他手下的一位佘姓亲兵,坚信自己的“老领导”非坏人,趁天黑将其残尸(实际上只剩一副骨架子)从西四牌楼背回自家的院落,加以掩埋。此举在当时是要冒生命危险的。

     

    纯属民间行为的“袁崇焕将军之墓”在北京城里秘密地扎根了。忠实的亲兵在将军的墓前一如既往地守护着——仿佛将军还活着,正酣睡于营帐。他临死前又把这项任务托付给子孙:永远给袁将军守灵!代代相传。佘姓亲兵的后裔们,即是遵循祖先的遗训,更是出于对英雄的敬仰,一直不曾搬家、不敢卖掉祖传的私宅——后园里种植着一棵不断扩充着年轮的精神之树!

     

    这一家人,一直在原地守候着。这一家人,替一城之百姓做着忏悔的事情。

     

    强将手下无弱兵。袁将军自然伟大,这一家人也不简单——他们是自发组成的卫兵,永远的卫兵。

     

    三百多年过去,院子还是那个院子,坟墓还是那个坟墓——可守墓人已传至第十七代了。

     

    电视台采访了第十七代守墓人—— 一位叫佘树芝的老太太。她说这么些年来,经常有知情者慕名前来敲她家的院门,给袁将军上坟。主人总是热情招待,引领来宾去后园祭奠那位著名的死者。随着镜头,我看见了袁崇焕之墓——已用混凝土浇铸(如同堡垒),并且立有大理石墓碑。庭院打扫得很干净,可见主人很尽心尽职。

     

    由于袁崇焕之墓、祠已列为供游客参观的文物保护单位,守墓人家族将移迁新居。佘树芝老人在墓前鞠躬、痛哭,跟祖祖辈辈生死相守的袁将军告别。

     

      袁将军若活着的话,应该给自己世代相传的卫兵授勋。或者说,我们这座城市,应该给这有良知的一家人记功。一个平凡的家族(绝对属于“老北京”了),总算为历史犯下的错误做出了一定的补救。我视之为人民的代表,从精神上对冤死的英雄进行着永远的补偿。

      

    文天祥在柴市口实现了“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最高理想

      

    在明朝以前,元朝,北京(时称大都)的刑场在柴市口(今东城区交道口)。

     

    说起来,我知道柴市口,还是因为文天祥——这位写有《正气歌》的南宋状元宰相,正是在柴市口,实现了“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最高理想。

     

    文天祥战败后,经过“零丁洋”而被押赴大都兵马司狱中。元世祖忽必烈看重这个人才,让被俘的亡国之君恭帝出面当说客,希望文天祥遵君臣之道而投降。文天祥一见恭帝即泪如雨下,边哭边说:圣驾请回,圣驾请回!很艺术地处理了难题——既给了恭帝面子,又保持了自己的气节。

     

    “君恩”不灵,便动用亲情。唆使文天祥沦落乐坊与妓院的宠妾及宝贝女儿,乞求其救助。文天祥肝胆欲裂,仍硬起心肠给“掌上明珠”回信:“阿爹救不得。”

     

    最后,战无不克的忽必烈只好亲自出马,劝说这位文人:“我很钦佩你的忠烈。但你们的皇帝都归顺我了,你也不妨做我的丞相。我不会亏待你的。”文天祥不屑一顾:“我是大宋的宰相,哪能再为另一个朝廷服务!”忽必烈觉得还有商量的余地:“当两朝宰相或许有违你的观念,那么可否主管枢密院?照样能为老百姓做些实事嘛!”文天祥昂首回答:“一死之外,别无所求!”

     

    黔驴技穷,忽必烈下令对文天祥执行斩刑。

     

      那是至元十九年(1283年)发生的事情。当囚车驶往柴市口,老百姓纷纷赶来为忠贞不屈的文丞相送行,仅刑场周围就集合了一万余人。行刑官怕市民造反,锣鼓开通时一再宣称:“皇上有旨,只要文丞相肯降,立即收回成命,荣任本朝宰相!”文天祥戴着镣铐,神色坦然地来到刑场上,他问旁边的百姓哪一面是南方,百姓指给他看了。文天祥恭恭敬敬地朝着正南方拜了几拜,然后从容就义,时年四十七岁。(引自方彪著《北京简史》)

      文天祥的碧血,抛洒在柴市口。文天祥的丹心,跳动在史书里。

      

    戊戌六君子血染菜市口,“有心杀贼,无力回天;死得其所,快哉快哉!”

      

    清朝取代明朝后,将杀伐的刑场,由西四牌楼转移至宣武门外的菜市口。

     

    1898928,谭嗣同等戊戌六君子就是在菜市口被杀害的。谭嗣同走下囚车时曾质问监斩官:“革新变法有何罪过?为什么不审而斩?”监斩官无言以对,只是投去杀头的令箭,让刽子手持刀上前。谭嗣同的头在被砍下前,还在高呼口号:“有心杀贼,无力回天;死得其所,快哉快哉!”

     

    光绪皇帝主张变法革新,下诏令谭嗣同从速进京引见,参与新政。赐谭嗣同军机章京“四品卿衔”。他下榻在城南北半截胡同的浏阳会馆,“然而他不坐轿子,总是步行穿过宣武门,到紫禁城去。他的任务是拆看各省的奏章和上疏,择善而从,批驳守旧。”(农伟雄语)变法失败后,他本有机会像康有为、梁启超那样逃离北京、流亡海外的(某国使馆的外交官数次登门请其“政治避难”)。然而他认定“中国的新旧两党非闹得流血遍地,国家才有希望”,故有以血自荐轩辕之志:“各国变法,无不从流血而成,今日中国未闻有因变法而流血者,此国之所以不倡也。有之,请自嗣同起!”

     

    谭嗣同等六君子,使北京的菜市口也出名了。

     

    摘自《北京的梦影星尘》,洪烛著,海南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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