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2年5月,在胡适生活中发生了一件颇有趣的事:
胡适与宣统的会见虽然引起轩然大波,但在胡适本人看来,实在算不得什么了不起的事,他不过是偶尔会见了历代帝王的一位最后代表而已,而且谈的无非是诗文与学习,是不值得大惊小怪的。但是胡适是新派领袖人物,社会影响大,他的一言一行都会激起议论纷争。在现代中国的文化人当中,胡适大概是争议最多的一个。进入新时期以来,对胡适的研究开始解冻,并发展成为显学,关于胡适的传记、专著也出版了不少,像胡适见溥仪的事那是必谈的。议论的调子大致可分两路:有比较公允的,也有很偏激的。例如,有一种《胡适评传》在谈到胡适见溥仪以及在处理清室待遇的问题上,竟把胡适说成与梁启超、王国维一样的保皇党。最近,《北京晚报·五色土》副刊(2009.4.2)也发表了一篇随笔,题目就叫《胡适拜谒逊帝溥仪》,其观点与八十多年前的批胡言论可说一脉相承,没什么新意。但在作者笔下,胡适给描绘成满脑子封建遗毒,一心梦想着“经筵侍讲”,以充当“御用文人”,一旦被“召见”,便“心痒难禁”,“喜出望外”,“当他拜谒完毕,从神武门里走出来时,兴奋,意外,惊喜,轻松,连走起路来也脚底生风”。而且“事后还相当张扬了一番”。
但是,一生追求科学与民主的胡适,果真像作者想象的那样吗?胡适有常年写日记的习惯,让我们看看他在日记里是怎样陈述见溥仪这件事的吧。
为了慎重起见,胡适先去拜会了溥仪的英语老师庄士敦,想了解一下溥仪的近况和宫中规矩。
今日因与宣统帝约了去见他,故未上课。
十二时前,他派了一个太监,来我家接我。我们到了神武门前下车,先在门外一所护兵督察处小坐,他们通电话给里面,说某人到了。……他们电话完了,我们进宫门,经春华门,进养心殿。清帝在殿的东厢,外面装大玻璃,门口挂厚帘子,太监们掀起帘子,我进去。清帝已起立,我对他行鞠躬礼,他先在面前放了一张蓝缎垫子的大方凳子,让我坐,我就坐了。我称他“皇上”,他称我“先生”。他的样子很清秀,但单薄得很;他虽只十七岁,但眼睛的近视比我还利害;穿蓝袍子,玄色背心。室中略有古玩陈设,靠窗摆着许多书,炕几上摆着今天的报十余种,大部分都是不好的报,中有《晨报》,英文《快报》。几上又摆着白情的《草儿》,亚东的《西游记》。他问起白情,平伯;还问及《诗》杂志,他曾作旧诗,近来也试作新诗。他说他也赞成白话。他谈及出洋留学的事。他说,“我们做错了许多事,到这个地位,还要糜费民国许多钱,我心里很不安。我本想谋独立生活,故曾要办皇室财产清理处。但许多老辈的人反对我,因为我一独立,他们就没有依靠了。”
他说他有许多新书找不着。我请他以后如有找不着的书,可以告诉我。我谈了二十分钟,就出来了。
有感
咬不开,捶不碎的核儿,
关不住核儿里的一点生意;
百尺的宫墙,千年的礼教,
锁不住一个少年的心!
短短四句,写得十分凝练而有意味,生动表达了胡适对这个少年逊帝的关切之情。
为了回应沸沸扬扬的社会舆论,胡适在第十二期《努力周报》上发表了一篇短文《宣统与胡适》,文中除如实介绍了与溥仪见面的情况及个人感受外,还对当时的社会心态进行了批评。
一个人去见一个人,本也没有什么希奇。清宫里这一位十七岁的少年,处的境地是很寂寞的,很可怜的,他在这寂寞之中,想寻一个比较可算得一个少年的人(案:胡适时年31岁)来谈谈:这也是人情上很平常的一件事,到新闻记者的笔下,便成了一条怪诧的新闻了。
自从这事发生以来,只有《晨报》的记载(我未见),听说大致是不错的;《京津时报》的评论是公允的;此外便都是猜谜的记载,轻薄的评论了。最可笑的是,到了近半个月之内,还有人把这事当作一件新闻看,还捏造出“胡适为帝者师”,“胡适求免拜跪”种种无根据的话。我没有工夫一一更正他们,只能把这事的真相写出来,叫大家知道这是一件很可以不必大惊小怪的事。
胡适向来不喜打妄语。多少年后读他的文章和日记,我们还能感受到青年胡适那颗宽大、仁爱和助人为乐的心。但历史似乎给胡适开了一个大玩笑。他最终未能把这位少年逊帝从那个“咬不开,捶不碎的核儿”里救出来。由于种种复杂的历史原因,溥仪后来竟坐上伪满洲国的皇帝宝座,成了民族的罪人。但即使如此,我们仍不能想当然地把胡适写成巴结“皇上”的小丑,因为这种抹黑的笔墨太没有历史依据了。说心里话,几十年来,对这种抹黑的套路,我们早已看熟了,也早已看厌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