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读有关夏丏尊的书,接触到不少朱自清的材料。
上世纪20年代,浙江上虞白马湖畔的春晖中学夤缘时会,横空出世,在中国现代教育史上放出一段异彩,其重要原因之一,是聚集了一批思想进步、学问扎实、教育水平高的明师。刘薰宇,朱自清,朱光潜,丰子恺,匡互生……这样一批今天是中学教师,明天踏进大学就可以是教授的人,在1922年到1925年短短的两三年时间里,让刚刚从白马湖中一个小岛的荒地上拔地而起的春晖中学变成了今天仍叫人心向神往的桃花源。把这些“质上纯粹”、“量上丰富”的明师以“同志集合”的方式凝聚在一起的核心人物,不是校长经亨颐,而是身份仅仅为国文教员的夏丏尊。
朱自清正是因夏丏尊而来到春晖中学的。之前,朱自清刚从温州转到宁波浙江省立第四中学任教。但朱自清的家累太重了,于是
可惜好景不长。11月,春晖发生风潮,匡互生、丰子恺、朱光潜先离开春晖,到上海去创办立达学园继续他们的教育之梦,不久夏丏尊也去了立达(仍常回来居住)。朱自清从此心灰意冷,1925年夏经俞平伯推荐担任了清华学校大学部国文教授。只是家眷仍留白马湖,1927年1月方接至清华园。
人是离开了白马湖,但风潮发生之前这里的一切已经在朱自清的心里刻下无法抹去的美好印记。北平1929年夏天一个“下雨的日子”,就会使他想起白马湖,只因为“我第一回到白马湖,正是温风飘萧的春日”(
眼底好湖山,恍如逢故友。丏翁诚可人,挟我共趋走。尘怀豁然开,汲汲夫何有?偕行才及阈,呼客不去口。夫人从坐起,谁欤在翁后?昔者为比邻,共惊别离久。孑然今一身,六子失其母。且为摘园蔬,开尊供清酒。丏翁贤中馈,况有佳儿妇。咄磋办丰膳,久别味弥厚。亭亭四男女,稚者与我狃。乍见不敢前,渐来依我肘。絮絮道短长,龂龂(全集误作“断断”)辨可否。邻舍阒无人,金床当广牖。他年一陋室,贫贱曾相守。旦日入山村,历历鸡与狗。村人欢道故,犹或记谁某。斯村亦旧居,百事忍回首?出村诣章先,伉俪为我寿。盘餐罗长筵,难为孟光手。谈笑抗须眉,饮酒可一斗。世网苦繁密,兹来如释负。暂聚还别离,依依恋陇亩。人生不如意,往往十八九。夜起戴月行,湖光尚昏黝。龙文远相送,提挈我左右。为翁约见期,黯然望垂柳。(《朱自清全集》第五卷200-201页)
我们不妨这样想象一番。刚从火车上下来的朱自清踏上湖边那条熟悉的小煤屑路,一片湖山就像故人一般迎候着他了。待人“真诚豪爽”的夏丏尊突然看到三年不见的朱自清激动地拉着他的胳膊快步跑向自己的“平屋”。还没进大门,就连声高叫“客人来了,客人来了”。在院子里做着针线活的夏师母金嘉赶紧站起身来,见到是朱自清,夏师母同样的惊喜,不过,看着孑然一身的朱自清,不由想起当年贤惠的朱夫人带着四个儿女和自己做邻居时亲如一家的情景。真是人生朝露,去年年底,年轻的朱夫人抛下丈夫和六个子女(两个是到北平后生的)逝去,夏师母又不禁有些恻然,直到夏先生催促了,才想起要赶紧准备晚餐。手脚利落的夏师母和长媳秋云挑菜的挑菜,做饭的做饭,一会儿工夫,一桌丰盛的家宴就准备好了。夏先生搬出的黄酒坛子一打开,醇醇的香味便扑鼻而来。夏家当年就以饮食精洁出名,相隔几年那菜肴的味道仿佛更美了。一边细斟慢酌,一边聊着别后的生活,故旧的近况。夏先生的四个子女——长子采文、次子龙文,长女吉子,幼女满子都长大了。11岁的满子最可爱,开头还有点怯生生的,在富有亲和力的朱自清跟前渐渐地大胆起来,依偎在朱自清身旁。几个大一点的就为小妹妹该不该这样纠缠客人认真地争辩起来。饭后,朱自清来到隔壁刘薰宇家的房子跟前。当年朱自清一家搬到春晖,没有房子,曾一度借住在附近小山村西徐岙的一家农舍(诗中“斯村亦旧居”即是),后来,刘薰宇大方地把房子让给朱自清家居住(可能是在1924年底因风潮辞职与匡互生等赴上海办立达之后),直到1927年1月。现在刘家阒无一人,空关在那里。透过宽大的窗户望进去,空荡荡的只有那当窗的大床。想起那时候和武钟谦这对贫贱夫妻在这里经历的种种,不禁黯然神伤。在夏家住了一夜,朱自清又到西徐岙探访故人(诗中的“章先”当指章育文),一个白天不知不觉间就过去了。朱自清也要告别白马湖了。月亮已经升起,但今天这月光不知为什么竟像充满离情别绪般黯淡。夏先生一家把朱自清送过春晖桥,夏先生还特意关照二儿子龙文把朱自清送到穿湖而过的那条煤屑路尽头。前面就是大路了,龙文要替父亲约定朱自清下次相见的日期,朱自清望着湖边的垂柳,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谁也不曾想到,对湖边依依垂柳的凝望竟是朱自清见白马湖的最后一眼。尽管后来先后在1932年回国与陈竹隐结婚、1936年因母丧回扬州时曾到过浙江,却都是来去匆匆,只在上海与夏丏尊见过面,没能再到白马湖,那片湖山和发生在那里的往事只能永存于朱自清的心底一隅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