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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国文:纳兰性德之死 安乐并非文人的乐土
来源:  作者:  点击:次  时间:2009-06-04 00:00于哲学网发表

 

 



    安乐死和安乐而死,是两个不同的概念。对当代活得好好的文人来讲,不存在安乐死的问题,倒的的确确存在着安乐而死的忧虑。

     

      《国语·鲁语下》里有一句精彩的论断:“沃土之民不材,淫也。瘠土之民向义,劳也。”“沃土”,或者“瘠土”,某种意义上说,也就是作家赖以生存和写作的基础。愤怒出诗人,苦难出文学,若是太快活了,太安逸了,太饱暖了,连小命都会受到影响的。谓予不信,康熙朝的短命诗人纳兰性德,则是证明安乐而死的中国文学史上的典型事例。

     

      大清三百年,有无数出名的和不出名的文人,但没有一位比他更幸运。很长时间内,中国索隐派红学家,认定他就是贾宝玉的原型人物。因为他的确也是一位特别多情,特别浪漫的富贵公子。在文学史上,有人可能风流,可并不富贵;有人可能富贵,但并不风流。有人可能是才子,可讨不来佳人芳心;有人可能很得女人垂青,但作品写得很烂。唯这位纳兰性德,却是兼而有之的幸运儿。

     

      “纳兰眷一女,绝色也,有婚姻之约,旋此女入宫,顿成陌路。容若愁思郁结,誓必一见,了此宿因。会遭国丧,喇嘛每日应入宫唪经,容若贿通喇嘛,披袈裟,居然入宫,果得一见彼姝,而宫禁森严,竟如汉武帝重见李夫人故事,始终无由通一词,怅然而去。”(蒋瑞藻《小说考证》引《海沤闲话》)

     

      不过,优裕的物质环境,优雅的精神世界,优容的贵族生活,优渥的政治待遇……对于这位出自满洲贵族家庭的诗人来说,幸乎,不幸乎,真还得两说着。尽管老天给他的风流很多,给他的才华也很多,但是留给他享受爱情,挥洒文采的日子却很短很短。也许他意识到上帝的吝啬,所以,他的《饮水词》,“哀感顽艳”,确是一部“呕其心血,掬其眼泪,和墨铸成的珍品。”(张秉戌《纳兰词笺注》)

     

      然而,实在令人非常伤感的是,生于1654年,死于1685年的他,匆匆而来,匆匆而去,只活了31岁。

     

      在北齐颜子推的《颜氏家训》里,也谈到这类因快乐而死的现象:“江南朝士,因晋中兴,南渡江,卒为羁旅,至今八九世,未有力田,悉资俸禄而食耳。假令有者,皆僮仆为之。未尝目观起一簸土,耘一株苗,不知几月当下,几月当收,安识世间余务乎?故治官则不了,营家则不办,皆优闲之过也。”他又说:“梁朝全盛之时,贵游子弟,多无学术,至于谚云:‘上车不落则著作,体中何如则秘书。’无不熏衣剃面,傅粉施朱,驾长檐车,跟高齿履,坐棋子方褥,凭斑丝隐囊,列器玩于左右,从容出入,望若神仙。明经求第,则顾人答策;三九公宴,则假手赋诗。当尔之时,亦快士也。及离乱之后,朝市迁革,铨衡选举,非复曩者之亲;当路秉权,不见昔时之党。求诸身而无所得,施之世而无所用,被褐而丧珠,失皮而露质,兀若枯木,泊若穷流,鹿独戎马之间,转死沟壑之际。当尔之时,诚驽材也。”

     

      颜子推本是南朝人,曾为梁湘东王萧绎的常侍,后因侯景之乱,先流落西魏,后滞留北齐。齐亡入周,周亡入隋,历仕四朝,可谓历经战乱变故,阅历人世艰辛。特别是他亲眼目睹故国的兴起衰微,亲身感受建康的繁荣没落,对于他的那些耽于安乐,也死于安乐的家乡同胞,不胜感慨之至。“梁世士大夫,皆尚褒衣博带,大冠高履,出则车舆,入则扶持,郊郭之内,无乘马者。及侯景之乱,肤脆骨柔,不堪行步,体羸气弱,不耐寒暑,坐死仓猝者,往往而然。”

     

      由此可见,过于幸福,过于美满,过于无忧无虑,过于安逸享受的“沃土”,对于文人,对于文学,未必太值得额手称庆。

     

      安乐,也许并不见得必死,但太安乐了,对于作家来说,他人是死不了的,但他的文学则是非死不可,而且是死定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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