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渊明生前自制挽歌辞,今乡先辈马一浮老人有《自题墓辞》。渊明挽辞第二首末二句云:“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马老墓辞开篇即云:“孰宴息此山陬兮,谓其人曰马浮。”此附诗之“形溃将返原”云云,其辞虽略有小异,而言视死如归之旨一也。马老《与石颂天书》中即云:“吾病入秋渐愈,而家姊日益危笃,延至冬至,竟至不起。暮年兄弟,疾病相依,一旦长诀,曾不能稍损其痛苦。虽知生死之理本齐,逆顺之境如一,不能以此遂忘哀切之情也。而今而后,吾天属之亲顿尽,真有夕死可矣之感。”又数数于文中记其治病服药事。这大概就是所谓“君子之中庸,君子而时中”了。
湛翁(马一浮)书法,格调高古,骨气清刚,一如其人。顾当今之世,务求多得,则义理非所尚;急于功利,则心性非所先。不擅执笔者,鼓吹“文化”以掩其短;略能书写者,炫耀技巧欲标其长。无传无统,其佼佼者亦不过以吴兴平顺之笔,运山阴矫变之势,正在急速失去细细品味传统文化之时间、耐心与能力,欲书之高古清刚,不亦难乎!尤可怪者,不读书,不体认,而奢言“国学”。若但期指导学子,使略窥国学门径,犹或可耳,所谓聊胜于无者。而欲明学术之流别,须导之以义理,始有绳墨可循,然后乃可通天下之志,否则若无星之秤,鲜有不差忒者。群言淆乱,而无所折衷,实今日学子之大患也。岂可泛言国学,譬之为万宝全书、百货商店乎?夫不欲读书种子断绝,此天下学者所同然,惟虽有嘉谷,投之石田,亦不能发芽增长。昔沈寐叟有言,“今时少年未曾读过四书,与吾辈言语不能相通”,此言大有意味。予每作国学讲座,辄举古事,生活琐事,与日常观察所得,为例说之,居然大受学子欢迎,美之曰深入浅出,生动幽默,而鲜有人知非如此则“不能相通”,亦可哀已。
语云“不亢不卑”,此亦谈何容易。余仰观与湛翁并世之大学者,郭公亦卑亦亢,人所共识;梁公漱溟当廷与毛公争辩,为亢已甚;冯公友兰“文革”后期甘受利用,居卑;若陈公寅恪、熊公十力之亢,自不待言。沈尹默老受周总理之嘱,转请马老劝梁公漱溟向主席认错,遭马老婉拒,近卑,然无伤大体,以其受总理之命也。虽然,亦未始不能婉拒。而冯公于“文革”后,检讨自己“修辞立其伪”,梁公于耄耋之年,犹检讨自己当时与主席顶撞为狂,皆沉痛淋漓,发自肺腑,不失学者本色。而梁公以庸众因之大佩服之行为例,斥己为狂,尤不可及。至若马老,无论与蒋氏、毛公、周公,乃至陈帅之执弟子礼甚恭,均能应付裕如,宠辱得失,一切淡然,决无得意忘形之态,亦无自取其辱之行,远乡愿,去狂狷,又决无失礼之举,若无缝天衣,无针缕襞绩可寻,自亦无庸检讨,实则无时而不自省体认也。所谓不亢不卑者,余于湛翁始得之矣。
先生融汇百家,述道行道,集仲尼、老氏、如来于一身。予曾于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期,随本师微昭(陆维钊)先生趋府一亲謦欬,后又数数见其风采,状貌甚古。业师王焕镳先生亦为余言,人望马老俨然若古人,良有以也(其实,我们都没有见过古人)。昔先生《与乌以风书》有云:“举世习于不仁为仁,不知反求诸己。故必无近名,而后求己始真;不求人知,而后求仁始切。多读书,少发议论,多涵养,少作文字,此亦求仁之要也。”余读此数语甚惊悚,以深中吾病故也。今对马老精品手泽,余竟发论如此,老人其罪我非耶?
湛翁为刻经计,鬻书自给,克期一年。自谓其书“虫御木以成文,何必涉有;鸟飞空而灭影,瞬息不留”,盖“欲购从速”之雅称也。有味乎言之哉!今则精品信难觅矣,得者其永宝之。乃作歌云:值鼎革之关捩兮,莫自放乎岩岫;时不得无勉合兮,惟神离而省修。
附:马一浮《自题墓辞》全文(1958年)
孰宴息此山陬兮,谓其人曰马浮。老而安其惸独兮,知分定以忘忧。
学未足以名家兮,或儒墨之同流。道不可以苟悦兮,生不可以幸求。
从吾好以远俗兮,思穷玄以极幽。虽笃志而寡闻兮,固没齿而无怨尤。
惟适性以尽年兮,如久客之归休。委形而去兮,乘化而游。
蝉蜕于兹壤兮,依先人之故丘。身与名其俱泯兮,曾何有乎去留。
马一浮赠沈尹默诗手迹(1958年)
以豫制题墓辞寄平生执友附诗申意
顺俗谓有生,我行亦永久。
终当即墟墓,视日犹户□。
无身始免患,未化思速朽。
形溃将返原,名字复何有。
题辞比鸟迹,遗之在榛薮。
草木良易腐,知尔为谁某。
念我平生欢,相望各耆耈。
适去会有时,攓蓬可无叩。
附诗展戏谑,怳若接杯酒。
信拙或非诞,庶以报吾友。
戊戌夏六月戏呈尹默先生粲正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