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当年,我考入山东大学中文系,除了她坐落在青岛,有大海吸引我以外,主要是仰慕山大的名师。开学了,见到了副校长陆侃如老师;见到了系主任萧滌飞老师;在教室的讲台上,见到了头发花白的高亨老师。但是就独独不见冯沅君老师。 身为女生,我们特别关心的就是冯沅君老师,听说她的小说,在“五四”时期就斐声文坛,得到过鲁迅先生的赞扬。后来她转向研究文学史,与陆侃如老师合著《中国诗史》。正等得心焦,忽然消息传来,说冯沅君老师身体欠佳,以后她只致力于带研究生和进修老师,不再给本科生上课了,给我们的满腔热情泼了一盆冷水。 人就是这样奇怪,越是见不到,越是念念不忘。学姐们看不过,就来安慰我们,说冯老师虽然身体欠佳,却热心参加学校的活动。每年五月,樱花盛开的时节,学校举行运动会,她会与学生们一起坐在樱花树下,为运动健儿们加油:“到明年举行运动会时,你们可以看个够。”我们听了更加着急,眼前才秋天,明年五月,那要待多久呀!有同学提出,文如其人,看不到人,不如到图书馆中去寻觅她写的小说。这倒是个好主意,于是,凡有收入她的小说的《女作家作品选》等,都去借来,飞快地在我们女生中流传。那时我们稚气未脱,对生活真实和艺术真实等问题都似懂未懂,看了她的小说《卷葹》《旅行》《隔绝之后》等篇后,就疑惑:小说中那位“不得自由我宁死”,以生命与封建传统战斗的女主人公,是否就是冯老师自己?男主人公与她的丈夫陆侃如老师有无关联?因为牵涉到两位德高望重的老师,刚进大学的我们不敢公开去问,只好闷在心里。 有一天,同学高兴地跑来告知,今天冯沅君老师在楼上系办公室开会。我们大喜过望,全体女生(六名)立即倾巢而出,一路飞奔冲上教室大楼,又不好意思公然站在系办公室门口,只得拉开距离站在走廊尽头静候。终于门开了,老师们纷纷走出,最后才出来一位女老师:矮个子、圆脸庞,剪着短发,戴一副极普通的黑框眼镜,穿一身深蓝色的列宁装,她那平易近人的模样,一点都看不出是一位名教授。当她下楼时,只见她双手拉住楼梯的扶手,身子侧过来横着,然后吃力地一步一步往下移,这时我们方才看清楚,原来她的双脚是缠过后放开的小脚,穿着一双小巧的皮鞋。真看得我们目瞪口呆。 残酷的封建礼教不但毒害女性的思想,还摧残女性的肢体,使她们行走如此艰难,我们很难想象,她的人生道路是怎样走过来的。她于 岁月匆匆,转眼到了三年级,学校安排我们写学年论文,我那时喜爱古典戏曲,选了论文的题目是《论<牡丹亭>》。一天晚上,我踏进自修室,只见热闹非常,原来是公布论文的指导老师,大家都兴高采烈,只听说指导老师中有冯沅君老师,我心中暗想:谁那么幸运?等我钻进人群看到名单,原来幸运儿就是我。同时还有一位男生,他的题目是《论冯延巳的词》,这意外的惊喜圆了我的少年梦。 很快就由班长传来了冯沅君教授的话,要求我们俩在每星期二晚上到她家中去接受辅导。于是,我们每星期一次,在暮色中走出校门,沿着幽静的鱼山路去到她家。她总是早就等在楼下的小客厅里,师生在灯下对坐,她曾一字一句,给我讲解了《牡丹亭》中的《惊梦》一折,在讲解前先朗读一遍,使我惊奇的是她身体那么弱,朗读却铿锵有力,节奏感极强,带河南口音,听来十分悦耳,至今仿佛仍在我耳边回响。那时她抱病在身,没讲解几句,就要咳嗽,但是对我们提出的哪怕是很幼稚的问题,她都极耐心、认真地解答。有时课结束了,我们还谈些别的事,这时,一扫严肃气氛,师生谈笑风生,其乐融融。我们曾要求她给我们谈谈她参加“五四”运动的情况,她总是不肯详细地说,只轻描淡写地说那时年轻,只凭一时热情参加了而已。直到她逝世后,才从陆侃如老师那里知道,当时她求读的女子高等师范学校的校长很顽固,不许学生上街游行,把校门加上了一把大锁,冯沅君教师第一个搬起石头砸这把铁锁,在大家努力下方能夺门而出,和北京大学同学会师。 遗憾的是,后因反右斗争扩大化,学校停课搞运动,中断了向冯老师学习的机会。陆侃如老师被错划为右派,撤消了副校长的职务,冯沅君老师当然也受到牵连。从此,再也没有那美好而温馨的夜晚。我毕业后,一直把冯沅君老师写给我的一封信珍藏在身边,“文化大革命”时派性成灾,怕累及老师,只得把它投入火中。 冯沅君教授一生没有子女,她把毕生精力都奉献给教育事业,孜孜不倦地培育学生。她病逝于 人生短暂,她早已飘然仙去,但她的道德文章、人格文品,是永恒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