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华作为留美预备学校,招收学生多为青少年。但1925年开办研究院,招生简章上没限年龄,于是一些年长而有志于学者也前来报名应考并被录取。他们入学时已年届三十,个别逾不惑之年,一般已成家立业,儿女绕膝,或已入官场,或执教讲坛,他们进学,不为名利,只为求知。他们的经史根底好,治学踏实,处世平和,有长者风,毕业后多从事教育,今已鲜为人知。此处谨简介第一届毕业生中几位年长者。 最长者当是王竞(约1883-1949以后),字啸苏,湖南长沙人,曾任本县教育局长,后在中学任教,闻清华研究院有梁启超、王国维、陈寅恪先生主讲,毅然弃官来学,时已年过四十,其长子亦将入大学。友人竞相讴咏,他也有诗自嘲:“父子同年入学堂”,一时传为佳话。在同学中年最长,皆尊称为王先生。为人平和谦恭,为师友所礼重。相对于同学少年,日夜孜孜擘画未来,王独淡然弗闻,键户读书。同学刘盼遂叹道:君真(清华)院中一副清凉散也。在校从王国维治文字学,研究课题为“说文之会意字”。毕业后还湘,长期执教于湖南大学。王工诗词,曾参加南社,与陈寅恪亦有唱和,有《疏厂诗稿》行世。 另一位陈拔(约1890-?),字贞吉,江苏海门人,入学时也已三十五岁,此前曾在中学、师范执教十多年,治颜(元)李(塨)之学(清初儒学之一派,重实行,不尚空言,民国初年颜李之学颇盛),著有《颜子研究》。能书善画,闻说梁启超很赞赏其书法。毕业后似回乡,仍在中学教书,又研究佛学。 余戴海(约1892-?),字环宙,河南淇县人,入学前曾任本县教育局长,也是弃官就学,研究课题为“荀孟学说之比较”,著有《荀子诗说》。余原毕业自法政学校,清华毕业后,曾在军政界服务。 蒋传官(约1893-?),字柱筠,湖南人,故对其乡贤曾国藩的学术行谊很有研究。不过同学王庸说他“没有普通湖南人所常有的激烈性格”,是一个极和蔼极平正的人。但并非不问时局,他参加了1925年的“三·一八”抗议游行,从军阀的枪林弹雨下逃将出来。当日我父亲吴其昌回校清点人数,发现蒋和其他几个同学没有回校,生死不明。我父着急了,复进城寻找,五入协和医院地下太平间,一个个查验尸体,幸蒋传官安然无恙。 何士骥(1893-1984)字乐夫,浙江诸暨人。其《部曲考》在学术界有盛名。毕业后在考古研究所及北京师范大学、西北师范大学任教。参加多次考古发掘活动,有《南北响堂寺及其附近石刻目录》、《唐大明兴庆及太极宫图残石发掘报告》及《石刻唐太极宫即府寺坊市残图、大明宫残图与兴庆宫之研究》、《西北考古记略》。我还知道一件事值得一书:抗战初起,北师大等校内迁陕西城固,组成西北联合大学。汉张骞墓即在附近,湮没于榛莽丛中。经学校常务委员、历史系教授李蒸、徐诵明、胡庶华等发起,与当地政府及张氏后人沟通,培土封植,重新立碑。碑文《汉博望侯张公墓道碑记》系我叔叔吴世昌撰写,那是一篇辞情俱佳的古文,由黎锦熙书丹;碑阴则是许寿裳书《汉书·张骞传》。此碑应当仍在张骞墓上。何士骥与周国亭为此事写了《发掘张骞墓前石刻报告书》。现在张骞墓是汉中的一处名胜。 还有李鸿樾(字玉灵)和史椿龄(字静池),入学时也都年过三十。李鸿樾从王国维治古文字学,后来曾任浏阳县立简易乡村师范学校初中部校长。此校原是浏阳县立初级中学,是胡耀邦、杨勇的母校。史椿龄在清华的研究课题是“荀孟之教育学说”,他原本是山西大通学院的教师。 还有一位赵邦彦(字良翰,浙江诸暨人),年龄比前几位略小,从王国维治文字学,成绩优秀,著有《说苑疏证》。毕业后与刘盼遂、周傳儒、姚名达、吳其昌、何士骥、黄淬伯等一同被批准继续留校研修,继任职历史语言研究所。他对中国古代艺术很有研究,著作甚丰,有《中国壁画考》《调查云冈造像小记》《汉画所见游戏考》《九子母考》《唐代女子化妆考》等著译作。晚年因众所周知的原因,调至浙江萧山中学任教。他讲课分析深入浅出,举例旁征博引,吟诵抑扬顿挫,课堂空气生动活泼,学生成绩直线上升。1957年被错划为“右派”,被彻底剥夺了上讲台的资格,三年后在农村劳动时落水而亡。闻之伤心。 当年的清华园是留美预备学校,西风初渐,学生一个个风华正茂,视天下事如拾芥。开办研究院,来了一群温柔敦厚的国学俊彦,飘逸洒脱,形成另一道对照风景线,这些老大哥们,正如刘盼遂所言,是清华园里的一剂“清凉散”,使人名利欲念顿消。毕业后,他们多在文化教育园地默默耕耘,育才无数,行谊知之者鲜,我们不应该忘记他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