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墓志资料中的河北藩镇形象新探(1)-历史学
来源:  作者:牟发松  点击:次  时间:2001-08-07 00:00于哲学网发表

 

  摘要:陈寅恪先生所谓大唐帝国自安史乱后实分为两部、河北藩镇成为胡化戎区的论断,如实反映了唐代朝野特别是唐皇朝直接控制地区的社会普遍心理,但这并不意味着河北藩镇一律排斥“周孔文教”。除了外来的士子,当地有儒学传统的家族仍承习“世业”,从而使得政治军事上似乎“自为一秦”的河北藩镇,仍以文化为媒介与长安皇朝保持着内在联系,墓志资料所见成德镇的情况即为实例。

  关键词:唐代藩镇;唐代节度使;墓志;藩镇形象;儒学传统
   
  一、缘起
  
  陈寅恪先生《论李栖筠自赵徙卫事》指出:“大唐帝国自安史乱后,名虽统一,实则分为两部。其一部为安史将领及其后裔所谓藩镇者所统治,此种人乃胡族或胡化汉人。其他一部统治者,为汉族或托名汉族之异种。其中尤以高等文化之家族,即所谓山东士人者为代表。此等人群推戴李姓皇室,维护高祖太宗以来传统之旧局面,崇尚周孔文教,用进士词科选拔士人,以为治术者。自与崇尚弓马,以战斗为职业之胡化藩镇区域迥然不同。”陈先生从“文化、种族”视角,其实主要是从文化视角,将安史乱后的唐帝国视为二部,认为至开元晚世,诸胡族大量人居河北,以至“喧宾夺主,数百载山东士族聚居之旧乡,遂一变而为戎区”,藉以揭示唐后期藩镇割据形势之所以出现的文化、民族背景。也正是从这一角度,将李栖筠之自赵徙卫与“河北地域政治社会之大变动”乃至“中古政治社会上之大事变”联系起来,使之顿具重大历史意义。陈先生又在《唐代政治史述论稿》中引用《樊川集·故范阳卢秀才墓志》,认为“生年二十未知古有人日周公、孔夫子”的卢生,其“击球饮酒,马射走兔,语言习尚无非攻守战斗之事”。实“代表河北社会通常情态”。陈先生见微知著的眼光和史识,在上述论析中表现得淋漓尽致。上述问题意识激发了一大批相关研究,在陈先生的基础上取得显著推进,如毛汉光先生《从士族籍贯迁移看唐代士族之中央化》一文,即堪称代表。但对陈先生就卢霈墓志所论安史乱后河北藩镇区之“社会通常情态”,笔者内心深处又常存一丝疑虑。这一地区(至少卢龙节度使驻节地幽州以南)至迟自秦汉以来就是汉民族聚居的农耕之区,经济文化素称发达之区,何以竟在盛唐时代出现如此丕变,最后导致藩镇长期割据之局?河北地区具有千余年传统的周孔之教,何以竟在短时期内如此迅速地从该地撤出?近读唐代墓志,特别是郑涑及夫人崔氏的合葬墓志,又引起了对一问题的思考。为便讨论,先节引志文如下。
  《唐故冀州阜城县令……荥阳郑府君夫人博陵崔氏合祔墓志铭》
  承务郎前试太常寺协律郎云骑尉王球撰
  府君讳潨,大唐贞元十二年六月二日,终于冀州阜成县。……夫人博陵崔氏,大和六年岁次壬子五月九日,遘疾终于平阳里之私第,享年六十七。其年七月七日,合葬于东都河南县平乐乡北邙原祔什先茔礼也。夫人……奕叶华荫,门高士风,联联绅冕,光辉不乏。洎丝簧同韵,銮珮等音,承盥酢以奉庙献,守敬顺以和中外,风雨霜露,三十七载。有子三人:前绛州司马赐绯鱼袋长日杞;前赵州平棘县丞二日枢;前赵州参军三日楬。有女一人……夫人年十五。归于府君。常以府君家本居秦,偃仰皇泽百余载,大历初,偶因薄游滞留河北,当时国家化流八表。仁人之谊,先浸于河朔,求名学宦之士,如不失疆理矣。又值廉察使王武俊采掇贤彦。重仰才能,且以荐用,假名于理剧之奥,终遣求事,得地于膺艺之乡。以是申婚礼于他域。系名族于德门,士君子亦日叶时之美称矣。厥后天下军威转雄,兵志难戢,薄之即不守封限,宠之即不循略度。从建中初,镇冀之间,自为一秦,颇禁衣冠,不出境界,谓其弃我而欲归还。府君与夫人男女,戢在匪人之土矣。暂谓隔王化于三千里之外,离我戚于五十年间。府君至于身殁,不遂却返。夫人遭从夫之痛,霜在危邦,司马季仲幼志未立,与诸骨肉落为污俗,赖去元和中,司马亲叔'瓒以文畏佐以学重慕于彼地之帅,帅殒而子承元以顺逆自谕,举军来王,司马扶(版)舆出乎虎口,持小辈附于骥尾,其余血属姊弟,数年之内,稍稍而至。司马遂为忠孝所闻。顷者李寰仆射受镇于此,奏举成名,余见司马当理第宅于晋,授甘滑于绛,再陇西李氏淑令勤虔,修养晨夕,实仁子之教妇也。先太夫人谓司马曰:尔官虽贫,秩且自立,使吾儿孙男女欢聚不远,寝食爱思,得复乎清平之代。如此非汝之力,吾谁致之?……天夺其和,翌日疾作,司马与李妇面垢而形容摧赢,怀忧而骨髓轸瘵。衔毒止中,请命于上。及夫人之终,号昊一声,洒血在地,外人闻之,亦为之陨涕。……夏五月,司马乞诸途,而成诸礼,糯车启路,哀绝请书。余为里人也,谙备景行而志诸忠孝,俾粹琬琰,荐于馨香。铭日(下略)。
  下面结合此志试作考析。
  
  二、崔氏丈夫郑潨的墓志及相关问题
  
  郑潨出自荥阳郑氏,所娶博陵崔氏,均为北朝以来第一流大族,堪称门当户对,可惜志中所载崔氏曾、祖、父辈,郑潨兄弟及诸子,均不见两唐书纪传及《宰相世系表》。志称郑潨“贞元十二年(796)六月二日终于冀州阜城县”,崔氏“大和六年(832)岁次壬子五月九日,遘疾终于平阳里之私第,享年六十七”,夫妇卒年相距37载。志云“洎丝簧同韵,銮王珮等音,承盥酢以奉庙献,守敬顺以和中外,风雨霜露,三十七载”,初读似乎是指崔氏结缡郑氏以来的全部生涯,据上推算,实则仅指郑潨过世后的孀居岁月。崔氏逝世当年的七月七日,即与郑潨“合葬”于“东都河南县平乐乡北邙”郑氏先茔所在,故墓志题为“崔氏合祔墓志铭”。惟其如此,志文但以崔氏为主,仅在志题中出现郑潨的结衔冀州阜城令,郑潨仕历及父祖均不见于志。不过志中亦有交待:“(郑潨)三代官业名氏,旧志之所详焉,故不重书,春秋简文而已。”所幸笔者最近阅读唐代石刻,发现这方郑潨的“旧志”尚存于世,即《唐冀州阜城令荥阳郑君墓志铭》,惟志中郑君名字空白未刻,所以不为人知。为便讨论,兹录其全文于下:
  维唐贞元九年,岁在癸酉,六月二日,冀州阜城县令郑君终于恒府真定县之私第。公讳口口。自桓武佐周,因地命氏,至国朝开元末。割荥阳县两乡属河南府,今为汜水人也。郑氏北祖襄成公之后。公门风祖业,为姓之夹(奕)著;贞干绪白,为吏之徇良。高祖皇驾部郎中府君讳毅,郎中生洛阳令府君讳歆,府君生公之大父河南府寿安县主簿府君讳翰,主簿生公之列考皇大理司直兼穆州桐庐县令府君讳镙,公则府君之第二子也。以才地称,释褐奏授沦州长芦县尉;以干蛊闻,恒冀观察使奏迁冀州信都县尉;秩满,以清白著,又奏授德州录事参军。当纠辖而群吏肃,佐徭赋而夫家集,迁冀州阜城县令。当道节度使王公表荐充节度巡官。方欲浊居台宪,用展轮翮。呜呼!天与促算,不与厚禄,制命未降,俄以消疾而终,享年卅七。夫人博陵崔氏,有子四人,长日枢,次日札。札以贞元十八年正月四日奉夫人之命,自恒阳启殡,葬于河南府洛阳县城北廿里张阳村先茔桐庐府君墓之后,礼也。弟成德军节度(军)口口(渍)
  对照上引崔氏合祔墓志,从郑潨官职(阜城县令),卒于任上及卒地(冀州)、逝世月日(六月二日)、最后葬地(北邙),夫人姓氏籍贯(博陵崔氏),子女人数(四人)及长子、次子名氏(枢,札或杞),以及郑潨之弟任官于成德等,均相符合,足以判断此志即为郑潨墓志。郑潨墓志由时任成德节度属官的弟弟郑潨亲自撰写,不仅明确记载了郑潨的“三代官业名氏”及本人官历,而且还可以据以补充、澄清上揭崔氏合祔墓志中的若干不明乃至错误之处。
  1、灒在郑潨墓志中自称其家族郑氏为“北祖襄成公”之后,然而《新唐书》卷75上《宰相世系表》郑氏条载郑氏北祖为后魏建威将军郑晔之后,“北祖襄成公”未知何人。而且郑潨高、曾、祖、考四代官位均不显,不见于《宰相世系表》。
  2、郑潨墓志记其长子名枢,次子名札,崔氏合祔付墓志却记其长子名杞,次子名枢。札、杞应为一人,二者必有一误,盖因形似致误。问题是郑枢和郑札的排行,两志的记载对立。如果注意到由郑札而不是由郑枢护送郑潨之丧归葬洛阳,在这一点上两志记载完全一致,那么可以推知,郑潨的长子郑枢在当时可能已然早逝,故次子郑札受其母命当此重任,从后来崔氏亦卒于郑札家而不是长子郑枢家,可资证佐。崔氏15岁结婚,28岁(贞元九年)时已生养4位子女,故其长子郑枢、次子郑札的年龄应相差不大,由于郑札数十年来即为郑家事实上的长子,主持家务,故志文撰者误以其亡兄郑枢为弟,似不难理解。
  3、崔氏合丰付墓志称“赖去元和中司马(郑札)亲叔(郑)灒以文畏佐以学重慕于彼地之帅”,可知宪宗元和年间郑潨弟郑灒任职于成德军。又据《(唐)光州刺史李公(潘)墓志铭》,李潘“家于常山”,其“八岁”之时(德宗贞元十五年,799),“太守郑公灒性乐善,喜后进,因目之为奇童,荐于连帅”。按常山太守即恒州刺史,当时由成德节度使王武俊自任,郑灒官位尚不至如此之高,但据李潘墓志,并参据上引郑潨墓志末句“弟成德军节度(军)口口(灒)”,可证郑灒早在德宗贞元年间即人成德军幕。故郑潨卒官及迁葬之时,郑’攒已在成德。其所撰其兄郑潨墓志中明确记载“札以贞元十八年(802)正月四日奉夫人之命,自恒阳启殡,葬于河南府洛阳县城北”,不应有误。
  4、郑涑墓志载其卒年为贞元九年(793),并附当年干支“癸酉”,正合。且贞元十八年归葬洛阳,距郑涑去世不到10年,潨妻崔氏健在,志文又由在成德任职的潨弟郑灒亲自撰写,所记卒年亦不应有误。崔氏合利寸墓志作贞元十二年(796),盖因郑潨去世已40载,既年深月久,其妻崔氏亦卒,其子女记忆或误,撰墓志者据以书写志文,遂将郑潨卒年晚记了3年,下推崔氏孀居岁月为“三十七载”,亦相应晚了3年。崔氏死后与丈夫合祔,可能采取的是同坟异穴方式,并没打开郑涑的墓穴,因而没有见到当年郑灒所撰郑潨“旧志”,以致崔氏合祔墓志在郑潨卒年、郑枢、郑札兄弟的名氏、行次等问题上与郑涑墓志不合,就郑潨卒年而言,可以肯定是合丰付墓志误记。
  5、据合丰付墓志,由于成德军“颇禁衣冠,不出境界”,郑涑家族在河北生息长达半个世纪(“离我戚于五十年间”)。按郑潨“大历初(766—779)偶因薄游,滞留河北”,直到元和十五年(820)成德节帅王承宗死,其弟王承元“举军来王”——即以成德所统四州归朝,郑札才得以扶老携幼(“扶版舆”、“持小辈”)离开河北,“其余血属姊弟,数年之内,稍稍而至”,前后正好50余年。不过郑潨虽“至于身殁,不遂却返”,其丧柩却早于贞元十八年(802)就已归葬洛阳。
  
  三、崔氏合祔墓志所见成德藩镇形象
  
  合祔志称德宗建中(780—783)以后,“镇冀之间,自为一秦”。按“自为一秦”,即指建中三年(782)恒冀观察使王武俊据镇反,称赵王自立,与唐王朝决裂。志称郑潨“本居秦,偃仰皇泽百余载”,自郑潨“滞留河北”,“府君与夫人男女,戢在匪人之土矣。暂谓隔王化于三千里之外”;“夫人遭从夫之痛,霜在危邦,司马季仲幼志未立,与诸骨肉落为污俗”。墓志作者将当时的成德藩镇区视为“王化”之外的“危邦”、“污俗”、“匪人之土”,而称王承元“举军来王”后郑涑家族及其亲属迁出成德,是“出乎虎口”。志称主持其事的郑札“遂为忠孝所闻”,所谓“忠孝”,即指他率领家族离开河北藩镇回归洛阳王化之地。崔夫人临死之前,还不忘赞扬其子郑札将全家人带出成德,“得复乎清平之代”。
  《新唐书》卷148《史孝章传》载孝章上谏其父魏博节度使史宪诚时有云:“大河之北号富强,然而挺乱其地,天下指河朔若夷狄然。”身为河朔藩帅的田弘正亦自称“自天宝以还,幽陵肇乱,山东奥壤,悉化戎墟”,“六十余载矣,河北之地,教化之所不及,冀、赵、魏、常山又河北之尤者,日月积习,遂为匪人”。据前揭杜牧《范阳卢秀才墓志》,镇州儒者黄建在给年二十尚不知有周公、孔夫子的卢生讲述“先王儒学之道”以后,又给他描述了“自河以南”的另一个“土地数万里”的光明世界:“有西京、东京,西东(京)有天子,公卿士人畦居两京间,皆亿万家,万国皆持其土产,出其珍异,时节朝贡。一取约束,无禁限疑忌,广大宽易,嬉游终日……至老不见战争杀戮。”参据崔氏合祔墓志,可知在时人心目中,河北藩镇与两京为中心的朝廷直接控制之地,实为截然不同的两个社会。二者之间不仅有心理空间的隔绝,而且“颇禁衣冠,不出境界”,在政治、军事上亦处于对峙状态。陈寅恪先生“大唐帝国自安史乱后,名虽统一实则分为两部”之论,正是从当时人的实际心理印象中来,又如实反映了当时的社会心理,诚为不易之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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